訂購的攝像頭在兩天後悄無聲息地送達了，放在一個毫不起眼的棕色紙盒裏，由快遞員交到我手中。拿着那個輕飄飄的盒子，我卻感覺手臂有千鈞重。這裏面裝着的，不是普通的電子產品，而是即將撕裂我過往認知、將我推向未知深淵的潘多拉魔盒。
我把它藏在公文包最底層，帶回了家。接下來的幾天，我像一個潛伏在自己家裏的幽靈，小心翼翼地尋找着安裝的時機。既要避開張儷，更不能讓年幼的旦旦察覺。這種在自己家中鬼鬼祟祟的感覺，像一場無聲的凌遲，每分每秒都在切割着我作爲丈夫和父親尊嚴。
最終，我選擇在周末的下午動手。張儷帶着旦旦去她父母家，說是老人想外孫了。我知道，這或許又是她爲了某個“更重要”的約會而找的借口，但此刻，這給了我急需的時間和空間。
家裏空無一人，寂靜得能聽到自己心髒沉重跳動的聲音。我拉上客廳的窗簾，阻隔了外面世界的陽光，室內陷入一種昏沉的光線裏。我拿出那個僞裝成電源插座面板的攝像頭，它的顏色、質感，幾乎與家裏牆上的其他插座一模一樣，只是中間那個不起眼的“指示燈”後面，隱藏着冰冷的鏡頭。
我站在客廳的牆壁前，目光掃過這個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空間。沙發上是旦旦亂扔的玩具，茶幾上還放着張儷沒看完的時尚雜志，空氣中似乎還殘留着一絲她常用的、但現在聞起來卻讓我感到窒息的香氛氣息。這裏的一切，都烙印着“家”的痕跡，溫暖，瑣碎，曾經是我疲憊時最渴望回歸的港灣。
而現在，我要親手在這裏安裝上一個監視者，一個窺探者。我要親手將這份溫暖的表象剝開，看看底下究竟腐爛到了何種程度。
我找來螺絲刀，關閉了客廳電路的總閘。在昏暗中，我撬開原先那個普通的插座面板，動作因爲內心的掙扎而顯得有些笨拙和遲緩。接線，固定，將新的“眼睛”嵌入牆內。每一個步驟，都伴隨着巨大的心理煎熬。我仿佛能聽到道德和理智在耳邊呐喊，阻止我邁出這不堪的一步。
但當我的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塑料外殼，當我想起張儷在家庭日那心不在焉的眼神，那通可疑的電話，那身格格不入的裝扮，以及許錦天那張看似儒雅實則深不可測的臉……所有的猶豫都被一種更強大的、名爲“真相”的欲望所碾碎。
我必須知道。我必須用這雙“眼睛”，看清我枕邊人的真面目。
“咔噠”一聲輕響，攝像頭安裝完畢。我打開電閘，客廳恢復光明。那個新的插座面板靜靜地待在牆上，與周圍融爲一體，毫無破綻。但在我的眼裏，它像一個剛剛被埋下的地雷，等待着某個時刻被引爆，將眼前的一切炸得粉碎。
我拿出手機，按照說明下載了對應的監控APP，連接，調試。屏幕上很快出現了客廳的實時畫面，高清，色彩正常，聲音采集清晰。我甚至可以遠程控制鏡頭角度（雖然範圍有限），開啓夜視模式。
我盯着手機屏幕，那裏面是我熟悉的家的景象，此刻卻因爲我知道有一個隱藏的“旁觀者”而變得無比陌生和詭異。一種混合着罪惡感、期待感和冰冷決意的復雜情緒，在我胸腔裏翻涌。
傍晚，張儷帶着旦旦回來了。旦旦玩累了，很快被我哄睡。張儷似乎有些心緒不寧，沒有像往常一樣黏在沙發上追劇或者玩手機，而是早早洗漱，說要休息。我們之間依舊彌漫着那天晚上談話後留下的冰冷隔閡，彼此都心照不宣地避免更多接觸。
夜裏，我躺在書房臨時鋪設的行軍床上，輾轉難眠。手邊的手機屏幕漆黑，但我知道，只要我輕輕一點，那個客廳裏的“眼睛”就會睜開。它在黑暗中沉默地等待着，等待着可能發生的、我既渴望又恐懼看到的場景。
這一夜，平靜度過。
第二天是周一。清晨，陽光依舊準時灑滿客廳。我像往常一樣，早起準備早餐，叫醒旦旦，幫他穿衣洗漱。張儷也起來了，她穿着那身我熟悉的、印有小碎花的淺粉色家居服，頭發隨意挽起，臉上帶着剛睡醒的慵懶。
她走到廚房，接過我手裏的鍋鏟，聲音帶着一絲沙啞：“我來煎蛋吧，你去看看旦旦書包收拾好沒有。”
我看着她系上圍裙，站在灶台前，熟練地打着雞蛋。晨光勾勒着她的側影，顯得那麼溫婉，那麼……居家。這一幕，在過去數年的婚姻生活中，重復了千百遍，曾經是我認爲幸福最堅實的證明。
然而，此刻的我，站在她身後，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牆上那個看似普通的插座面板。我知道，那個隱藏的鏡頭，正無聲地記錄着這一切。記錄着她的“溫柔”，她的“賢惠”。但這溫柔賢惠的背後，是什麼？
我送旦旦去幼兒園，然後開車前往單位。一整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寧。辦公桌上的文件仿佛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我的注意力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放在一旁的手機。
下午，我提前處理完手頭的工作，找了一個無人的小會議室，反鎖了門。深吸一口氣，我點開了那個監控APP。
屏幕亮起，連接成功。客廳的畫面實時傳輸過來。
此時是下午四點左右。家裏很安靜。張儷似乎剛午睡起來，正坐在沙發上，抱着平板電腦在看什麼。她依舊穿着那身家居服，素面朝天，看起來人畜無害。這與我記憶中那個溫柔妻子的形象完美重疊。
我緊緊盯着屏幕，心髒在胸腔裏緩慢而沉重地跳動着。我知道，這平靜的表象之下，可能隱藏着驚濤駭浪。我在等待，等待那個“切換”的時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張儷看了一會兒平板，似乎有些無聊，起身去倒了杯水，然後又坐回沙發，拿起了手機。
她的手指開始在屏幕上快速滑動，臉上那種慵懶的神情逐漸發生了變化。一種專注的，帶着某種隱秘期待的光彩，從她眼底升起。她的嘴角開始不自覺地上揚，那是一種我很久沒有在她臉上看到過的、發自內心的愉悅笑容，但此刻，這笑容卻像針一樣刺着我的心。
她開始打字，速度很快，時不時還會停下來，對着屏幕露出嬌羞或者思考的表情。是在和誰聊天？內容是什麼？
我看不到聊天界面，但她的表情和姿態，已經說明了一切。這絕不是在和什麼普通的閨蜜或者家人閒聊。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似乎響起了視頻通話的提示音。她幾乎是瞬間從沙發上彈坐起來，臉上的表情瞬間被一種巨大的驚喜和興奮所點亮。她飛快地整理了一下頭發和衣領，甚至下意識地拉了拉家居服的領口，讓那片柔軟的布料微微敞開一些。
然後，她按下了接聽鍵。
幾乎是立刻，她整個人的氣質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剛才那個穿着家居服、略顯慵懶的家庭主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眼神嫵媚、姿態妖嬈的女人。盡管她依舊穿着那身保守的家居服，但她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充滿了刻意營造的誘惑。
“喂？聽到嗎？”她對着屏幕開口，聲音是我從未聽過的、刻意壓低的、帶着粘稠甜膩的嬌嗔。
屏幕那頭顯然是個男人，雖然我聽不到他的聲音，但從張儷的反應來看，對方說了些什麼逗她開心的話。她立刻咯咯地笑起來，身體微微前傾，對着屏幕拋了個媚眼。
“想我啦？昨天不是才視頻過嗎？”她用手指卷着一縷頭發，語氣帶着撒嬌的意味，“我也想你呀……一個人在家好無聊哦。”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幾乎停滯。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刻冰冷地回流到四肢百骸。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親眼目睹、親耳聽到這活生生的一幕，那種沖擊力，依舊遠超我的想象。那個在雲端與許錦天談論文學藝術、向往“自由靈魂”的女人，此刻正用如此直白露骨的方式，與屏幕那頭的男人調情。
我死死攥着手機，指關節因爲用力而泛白。屏幕裏那個巧笑倩兮的女人，與我記憶中那個穿着棉布長裙爲我縫扣子的身影，那個在紀念日裏對我溫柔淺笑的妻子，形成了最殘酷、最尖銳的對比。雙重鏡像，白天與黑夜，溫柔與放蕩，在此刻被這冰冷的鏡頭無情地撕裂開來，血淋淋地呈現在我面前。
“他？”張儷似乎聽到了屏幕那頭男人的問話，她撇了撇嘴，臉上露出一絲毫不掩飾的嫌棄和不耐煩，“還能幹嘛，上班唄。一天到晚就知道他那點規劃案，無趣死了。”
“他”……是在說我嗎？我在她口中，已經變成了一個枯燥無味的代名詞？“無趣死了”……原來我爲之奮鬥、視爲責任的工作，在她眼裏是如此的不值一提。那許錦天呢？那個和她談論“自由靈魂”的男人，就很有趣嗎？
一陣冰冷的怒意和巨大的屈辱感，像海嘯般席卷了我。我幾乎要控制不住，想要沖回家，砸碎那個正在視頻的設備，對着屏幕那頭的男人怒吼。
但我不能。我強行壓制住胸腔裏翻騰的火山，繼續看着，聽着。我需要更多證據，更需要……看清這個女人，到底能虛僞、能無恥到什麼地步！
視頻通話還在繼續。張儷似乎越來越放鬆，也越來越……放肆。她調整了一下坐姿，將一條腿蜷縮到沙發上，家居服的褲腿滑落，露出一截光滑的小腿。她甚至有意無意地，將衣領又往下拉了一點，那片雪白的肌膚在鏡頭下有些刺眼。
“你上次說的那個……我想試試……”她的聲音更低了，帶着一種曖昧的喘息聲，眼神迷離地看着屏幕，“等你下次來……我穿給你看……保證比照片上更好看……”
照片？什麼照片？是那種不堪入目的自拍嗎？像我在監控裏驚鴻一瞥看到的那種？
我感覺自己的胃在劇烈地抽搐，一股酸澀的液體涌上喉嚨。惡心，無比的惡心。不僅僅是因爲她的背叛，更是因爲她此刻表現出來的、那種完全沉浸於欲望之中的放蕩姿態，與白天那個溫柔賢淑的形象形成的巨大反差。
這真的是我同床共枕了這麼多年的妻子嗎？還是說，我從未真正認識過她？那個完美的鏡像，從一開始就是假的？只是她精心扮演的一個角色？
就在這時，張儷似乎聽到了什麼，臉色微微一變，對着屏幕快速說了句：“好像有聲音，可能他回來了，先掛了。”
視頻通話被迅速切斷。
她臉上的媚態和春情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慌亂。她快速整理好衣服和頭發，深吸了幾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表情恢復平靜，然後拿起旁邊的遙控器，打開了電視，裝作一副正在悠閒看電視的樣子。
整個過程，熟練得令人心寒。
我靠在會議室的牆壁上，渾身冰涼。手機屏幕裏的畫面恢復了“正常”，張儷像個標準的家庭主婦一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仿佛剛才那個與情人視頻調情、言語放浪的女人只是我的幻覺。
但我知道，不是幻覺。那短短十幾分鍾的視頻，像一把燒紅的烙鐵，將最醜陋的真相，狠狠地烙在了我的視網膜上，也烙在了我的心上。
信念，在這一刻，徹底崩塌了。
我所堅守的婚姻，我所珍視的家庭，我所愛戀的妻子……所有這一切，都像一面被重重摔在地上的鏡子，譁啦一聲，碎成了無數鋒利的碎片，每一片都映照出我過去的愚蠢和現在的狼狽。
我關掉監控APP，將手機塞回口袋。會議室裏一片死寂。我抬起頭，看着天花板上慘白的燈光，忽然很想笑，笑自己的遲鈍，笑自己的天真，也笑這命運殘忍的捉弄。
原來，裂痕早已深可見骨。而我，直到今天，才透過這雙冰冷的“電子眼”，看清了這鏡面背後，早已腐朽潰爛的真實。
雙重鏡像？不，或許從來就只有一面虛假的鏡子，和鏡子後面，那個我從未真正了解過的、陌生的、冰冷的女人。
我走出會議室，腳步虛浮，但眼神卻在一片廢墟般的痛苦中，逐漸凝結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堅硬如鐵的東西。
真相噬心，但也讓人清醒。從這一刻起，那個還對婚姻抱有一絲幻想的李楓，已經死了。活下來的，是一個背負着恥辱和傷痛，必須走下去，也必須……討回公道的男人。
攝像頭，這只剛剛睜開的“眼睛”，已經爲我揭示了地獄的入口。而我知道，這僅僅只是開始。更深的黑暗，更不堪的真相，或許還在後面，等待着我去揭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