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連日來精神的高度緊繃與情緒的劇烈消耗終於擊垮了身體的防線,又或許是那夜在兒子床前感受到的溫暖與現實的冰冷形成的巨大落差讓我潛意識裏想要逃避。第二天清晨醒來時,我感到一陣強烈的頭暈目眩,喉嚨像是被砂紙打磨過一般,幹澀刺痛,每一次吞咽都帶着明顯的困難。渾身肌肉酸軟無力,關節處泛着隱隱的酸痛,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觸手卻是一片滾燙。
我發燒了。
掙扎着測了體溫,38.5度。不算太高,但足以讓我感到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氣,只想蜷縮在床榻之上,與世隔絕。窗外透進來的天光都顯得格外刺眼,我拉緊了窗簾,房間裏陷入一種病態的昏沉。
張儷是被我壓抑的咳嗽聲驚醒的。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側過身,帶着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含糊地問:“怎麼了?”
“有點發燒。”我啞着嗓子回答,聲音渾濁不堪。
她愣了一下,隨即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她的指尖微涼,觸碰在我滾燙的皮膚上,帶來一絲短暫的舒緩。但不知爲何,那觸感卻讓我心底泛起一絲更深的寒意。我下意識地想起了監控裏,她與許錦天視頻時,那指尖劃過自己腰肢、或是屏幕時,所帶着的挑逗與鮮活。此刻這探向額頭的動作,顯得如此……例行公事。
“呀,是有點燙。”她收回手,眉頭微蹙,掀開被子下了床,“家裏好像還有退燒藥,我給你找找。”
她穿着那身淺灰色的睡衣,身影在昏暗的房間裏顯得有些模糊。我看着她走出臥室,聽着外面抽屜被拉開又關上的聲音,心裏卻沒有絲毫病人應有的、對被照顧的期待。反而像是一塊被投入冰湖的石頭,不斷下沉,帶着一種近乎麻木的預判。
果然,她很快就回來了,手裏拿着藥盒和水杯。動作算不上粗暴,但也絕無溫柔可言。她把水杯和藥片遞到我手裏,語氣平淡:“先把藥吃了吧。”
我接過,依言服下。溫水流過灼痛的喉嚨,帶來片刻的緩解。
“今天就在家休息吧,別去上班了。”她站在床邊,低頭看着我,臉上帶着一種恰到好處的、屬於“妻子”的擔憂表情。若不是我早已窺見過那監控背後的真相,我幾乎要被她此刻的表演所欺騙。
“嗯。”我低低應了一聲,閉上眼睛,不再看她。疲憊和病痛讓我無力再去拆穿她的僞裝,或者說,我已經失去了拆穿的興趣。看着她在我面前演繹這種虛僞的關懷,只會讓我覺得更加可悲和惡心。
她似乎也樂得清靜,沒再多說什麼,轉身去了客廳。我聽到她打電話幫我向單位請假,聲音依舊維持着得體。然後,外面便安靜下來。
病中的時間過得緩慢而粘稠。我昏昏沉沉地躺着,時睡時醒。身體的難受是真實的,但更折磨人的,是腦海中不受控制浮現的那些畫面——張儷與許錦天視頻時的嬌嗔媚態,那些誅心的對比言論,還有她此刻就在一牆之隔的外面,可能正在進行的、與我無關的、鮮活生動的世界。
一種強烈的、想要驗證的沖動驅使着我。盡管身體虛弱,我還是掙扎着摸到了放在枕邊的手機。指尖因爲發燒而有些顫抖,但我還是熟練地解鎖,點開了那個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監控APP。
連接成功。客廳的畫面跳了出來。
時間顯示是上午十點多。張儷並沒有像她表現出來的那樣,守在生病的丈夫身邊悉心照料。她正斜倚在沙發上,身上已經換下了睡衣,穿着一件我從未見過的、領口綴着蕾絲的米白色家居服,看起來溫婉又居家的款式。但她臉上精心修飾過的淡妝,和那雙因爲盯着手機屏幕而熠熠生輝的眼睛,卻暴露了她此刻真正的心思。
她不是在擔憂我的病情,她是在……與人聊天。
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勾勒出那種我無比熟悉的、帶着甜蜜和期待的笑容。她的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敲擊着,時不時還會對着話筒低語幾句,雖然監控無法收錄清晰的聲音,但從她那微微嘟起、帶着撒嬌意味的嘴唇,和眼底流轉的媚態,我幾乎能想象出那語調是何等的婉轉勾人。
是在跟許錦天匯報她“生病”的丈夫終於倒下了,她獲得了難得的“自由”嗎?還是在傾訴她照顧我這個“病號”是多麼的“無奈”和“辛苦”?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病體的燥熱,在我胸腔裏沖撞,讓我忍不住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眼眶都泛出了生理性的淚水。
外面的張儷似乎被我的咳嗽聲驚動。我透過手機屏幕,看到她有些不耐煩地蹙了蹙眉,抬頭朝臥室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對着手機快速說了句什麼,大概是“等一下”之類的話。她放下手機,慢吞吞地站起身,走了過來。
她推開臥室門,站在門口,並沒有走進來,只是隔着一段距離問:“怎麼了?咳得這麼厲害?要不要喝水?”
她的語氣聽起來是關切的,但那雙眼睛深處,卻分明藏着一絲被打斷好事的煩躁和不耐。她甚至沒有走過來替我拍拍背,或者試一下我額頭的溫度。
“不用。”我強壓下喉嚨的癢意,聲音沙啞地回道,重新閉上眼睛,不再看她。多看一眼,都讓我覺得是對自己智商的侮辱。
她似乎如釋重負,立刻轉身又回了客廳。監控畫面裏,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重新拿起手機,臉上瞬間又煥發出那種與我在一起時從未有過的神采飛揚。她對着屏幕嬌笑着,似乎在解釋剛才的 interruption,那鮮活生動的表情,與剛才在臥室門口那敷衍的、帶着面具的關懷,形成了最殘忍的對比。
我看着她在那方小小的屏幕裏,眉飛色舞,巧笑倩兮,仿佛那裏才是她的極樂世界,而躺在臥室裏生病的我,只是一個需要她勉強應付的、令人厭煩的障礙。
心,像是在一瞬間被浸泡在了西伯利亞的冰河裏,連帶着滾燙的體溫都仿佛失去了意義。原來,在她口中“比他會疼人”的許錦天,甚至不需要親身出現,只需要一個虛擬的連接,就能讓她將病中丈夫的苦痛視若無物,將妻子的責任棄如敝履。
這就是她所謂的“靈魂共鳴”?建立在背叛和冷漠基礎上的“共鳴”?
我關掉監控,將手機扔到一邊,巨大的無力感和冰冷的絕望如同潮水般將我淹沒。身體的病痛尚可忍受,但這種精神上的凌遲,卻讓人痛不欲生。
中午時分,她象征性地煮了一碗白粥端進來,放在床頭櫃上,語氣依舊維持着表面的平和:“吃點東西吧,生病了得補充點體力。”
那碗粥看起來清湯寡水,米粒稀疏,顯然並未花費什麼心思。我沒有任何食欲,只是搖了搖頭。
她也沒多勸,仿佛完成了一項不得不做的任務,轉身又離開了。我聽到外面很快又傳來了她壓低的笑語聲。
整個下午,我都處於一種半昏半醒的狀態。身體的難受與心靈的煎熬交織在一起,讓我分不清哪一樣更折磨人。偶爾清醒的片刻,我能透過未關嚴的門縫,聽到客廳裏傳來的、她與許錦天視頻時那壓抑不住的、如同少女懷春般的笑聲。那笑聲像一把把淬毒的細針,綿綿密密地扎進我的耳膜,刺入我的心髒。
她似乎完全忘記了這個家裏還有一個正在發燒的丈夫,忘記了她作爲一個妻子最起碼的責任。她的整個世界,仿佛都濃縮在了那塊發光的屏幕裏,濃縮在了那個遠在天邊、卻又近在咫尺的“有趣”男人身上。
傍晚,旦旦從幼兒園回來了。小家夥聽說我生病了,立刻邁着小短腿跑了進來,趴在床邊,用軟乎乎的小手摸着我的臉,奶聲奶氣地問:“爸爸,你好點了嗎?還難受嗎?”
兒子純真的關懷,像一道微弱的暖流,試圖融化我心中的冰層。我努力對他擠出一個笑容:“爸爸好多了,旦旦乖。”
張儷跟在旦旦身後進來,臉上帶着一絲被孩子打斷的不悅,但很快又換上那副溫婉的面具。“旦旦,別吵爸爸休息,爸爸生病了需要安靜。”
她哄着旦旦出去,自己卻並沒有留下。只是又例行公事地問了句:“晚上想吃什麼?還是喝粥嗎?”
我看着她在昏黃光線下半明半暗的臉,那張曾經讓我心動、如今卻只覺得陌生的臉,心中一片冰冷的死寂。
“隨便。”我吐出兩個字,重新閉上了眼睛。
我已經不再需要她的任何“關懷”,無論是真的,還是假的。她的每一次表演,都只是在提醒我,這個家,這段婚姻,早已從內部腐爛,無可救藥。
她似乎也察覺到了我態度中那徹底的冰冷與疏離,愣了一下,沒再說什麼,默默退了出去。
房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外面那個屬於她的、虛假而又鮮活的世界。房間裏重新陷入寂靜,只有我粗重的呼吸聲和偶爾無法抑制的咳嗽聲在空氣中回蕩。
身體的高燒或許終會退去,但某種東西,在我心裏,已經徹底地、無可挽回地冷卻、凝固了。
這虛假的關懷,是壓垮我對這段婚姻最後一絲幻想的稻草。它比任何直白的背叛,都更加深刻地揭示了她的冷漠與虛僞。
我躺在病榻上,像一頭受傷的孤狼,在黑暗中默默舔舐着傷口,等待着體力恢復的那一刻。
因爲我知道,當我從這場病中站起來時,將不再有任何猶豫,不再有任何軟弱。
鏡已徹底碎裂,映照出的,只有冰冷的事實,和更加冰冷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