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架門縫外透進的光,被胡小棠的身影切割成銳利的幾何形狀。她站在那片光影裏,目光像探針,精準地刺穿悶熱渾濁的空氣,落在胡楊汗溼卻隱隱發光的臉上,落在他下意識撫摸着喉結的手指上。
“哥,書架裏…剛才有光?”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胡楊尚未平復的心湖,瞬間擊碎了那份因父子靈魂共振帶來的、近乎神啓的震撼。
光?
什麼光?
他猛地低頭看向自己撫在喉結上的手——那裏除了汗水,什麼都沒有!書架內壁貼滿深灰色隔音海綿,幽暗如同洞穴,只有筆記本電腦屏幕發出幽幽的藍光,映着他自己驚疑不定的影子。
是幻覺?還是……那源自父親、又反饋回來的“純淨”與“堅韌”能量共鳴時,產生的某種……肉眼不可見,卻被妹妹那近乎詭異的敏銳捕捉到的……異象?
冷汗瞬間從額角滲出,混合着尚未幹透的熱汗,滑進眼角,帶來刺痛。喉結下方那片被溫暖能量浸潤過的區域,似乎還殘留着令人心悸的餘韻,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慌。
“你…看錯了。”胡楊的聲音幹澀得厲害,帶着一絲難以掩飾的沙啞和慌亂,他強迫自己移開撫着喉嚨的手,指向角落堆着的雜物,“可能是…屏幕反光,照到那堆舊磁帶盒子了。”
胡小棠沒說話。她的視線緩緩掃過胡楊強作鎮定的臉,掠過他微微顫抖的手指,最終落在他身後那個被棉絮和羽絨塞得鼓鼓囊囊、如同怪誕巢穴的牆壁上。那裏,只有深灰色的海綿和凌亂的白色羽絨,在屏幕幽藍的光線下,安靜得沒有一絲異樣。
空氣凝滯了幾秒。只有筆記本電腦風扇發出的微弱嗡鳴,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哦。”胡小棠終於應了一聲,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她沒再追問,只是將手裏的東西往前遞了遞——是那個印着卡通兔子的保溫杯,蓋子已經擰開,溫熱的藥氣嫋嫋飄出。“媽剛打電話,說爸那支加急的免疫球蛋白,護士已經打上了。”她頓了頓,目光落在他汗溼的鬢角,“張阿姨說,這藥起效時會有點低燒,正常反應。”
說完,她將保溫杯放在書架門內側的地板上,沒再看胡楊,轉身離開。沉重的書架門在她身後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光線,也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審視。
胡楊靠着滾燙的書架內壁,滑坐在地,後背的汗水瞬間被冰涼的海綿吸收。他抓起地上的保溫杯,顧不得燙,猛地灌下幾大口溫熱的藥湯。熟悉的清甜苦澀滑過喉管,卻壓不住心底翻騰的驚濤駭浪。
光?妹妹看見了光?
系統…聲骸…父親的反哺…
這一切,到底是什麼?
他顫抖着手點開“聲海”後台。那場灌注了“純淨”之力、引發父子靈魂共振的直播,收益高得驚人。他毫不猶豫地將其中最大的一筆,轉入了市一院的賬戶,備注:胡建軍特需藥品(免疫球蛋白及後續)。
看着轉賬成功的提示,心頭巨石稍落,但那份因“光”而起的寒意,卻如同跗骨之蛆,驅之不散。
……
市一院神經內科,單人病房。
窗外的夕陽給潔白的牆壁鍍上了一層暖金色。胡建軍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枯槁的臉上帶着一絲不正常的潮紅,額頭上貼着退熱貼。加急注射的免疫球蛋白正在他體內與頑固的病灶搏鬥,低燒是沖鋒的號角。
胡文慧坐在床邊,用溫水浸溼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丈夫發燙的額頭和脖頸。她的動作輕柔,眼神專注,帶着一種失而復得般的珍惜。下午康復室那超越極限的“十七秒”,像一針強心劑,點燃了她眼中沉寂已久的希望火苗。
胡小棠安靜地坐在窗邊,膝上攤着習題冊,筆尖卻久久沒有移動。她的目光穿過玻璃,落在樓下花園裏蹣跚復健的病人身上,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在思考着什麼極其復雜的問題。
病房裏很安靜,只有監測儀器規律的嘀嗒聲和毛巾擰水的細微聲響。
忽然,一直閉目忍受着低燒不適的胡建軍,喉嚨裏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含混不清的咕噥。
胡文慧立刻停下動作,緊張地俯身:“建軍?怎麼了?哪裏不舒服?”
胡建軍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渾濁的目光沒有聚焦,只是茫然地、下意識地朝着病房門口的方向轉動了一下。幹裂的嘴唇翕動着,幾個破碎的音節艱難地擠出:
“…光…小…光點…”
胡文慧的心猛地一緊!光點?她順着丈夫的目光看向門口——那裏只有白色的門板和走廊透進來的、正常的燈光。難道是燒糊塗了?產生幻覺了?
“爸?你說什麼?”胡文慧的聲音帶着焦慮,手撫上丈夫滾燙的額頭。
胡建軍卻像是被那觸摸驚擾,渾濁的眼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困惑和一絲…微弱的悸動?他喉嚨裏又“嗬嗬”了兩聲,枯瘦的手指在被子下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麼,最終卻只是無力地鬆開。他重新閉上了眼睛,眉頭因爲低燒的不適和某種更深層的困惑而緊緊蹙起。
“光點?”胡文慧憂心忡忡地看向窗邊的女兒,“小棠,你爸說胡話呢…這燒…”
胡小棠緩緩轉過頭。夕陽的金輝勾勒着她沉靜的側臉。她沒有看母親,目光落在父親緊蹙的眉心和那只無力蜷縮又鬆開的手上。清澈的眼底深處,仿佛有極其細微的漣漪蕩開,又迅速歸於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可能是藥物反應。”她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像在陳述一個醫學事實,“張阿姨說過,會有輕微幻覺。” 她重新低下頭,筆尖終於落在了習題冊上,發出沙沙的輕響,仿佛剛才那短暫的插曲從未發生。
胡文慧看着女兒平靜的樣子,又看看昏睡中依舊眉頭緊鎖的丈夫,心裏的不安像墨汁滴入清水,無聲地擴散開來。她只能更用力地擰幹毛巾,一遍遍擦拭着丈夫發燙的皮膚,試圖用這笨拙的物理方式,驅散那未知的、令人心慌的“光點”。
……
家裏的夜晚,帶着一種劫後餘生的平靜,卻也潛藏着無聲的暗流。
胡楊沒有再鑽進那個悶熱的“壁櫥”。喉嚨深處那場父子共振帶來的滋養感依舊清晰,【堅韌(微弱)】的圖標在意識深處似乎更凝實了一些。他坐在灑滿月光的窗邊,捧着溫熱的藥湯,小口啜飲。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手機屏幕,停留在“聲海”後台那個名爲【燃燼·回聲】的直播間圖標上。
妹妹那句“有光”和父親低燒時的囈語“光點”,如同兩片沉重的陰雲,壓在他心頭。那絕不僅僅是巧合。聲骸的共鳴,系統的反饋,似乎正在以一種超越物理的方式,影響着現實,甚至能被某些敏銳的感官捕捉到。
這到底是饋贈,還是更隱秘的代價?
“嗡——” 手機的震動打斷了他的思緒。是“聲海”平台官方發來的站內信,標題異常醒目:
【恭喜!您的直播間“燃燼·回聲”入選‘新聲代潛力星’扶持計劃!】
胡楊瞳孔微縮,立刻點開。
信件內容措辭官方而熱情,大意是平台基於數據分析和內容質量評估,認爲他的直播間極具潛力,特此邀請加入爲期一個月的“新聲代”扶持計劃。核心扶持包括:
首頁推薦位曝光:每周獲得3次黃金時段(晚8-10點)首頁焦點圖推薦!
專屬流量池傾斜:直播期間獲得平台算法額外流量推送!
專業聲卡設備贊助(試用期):提供一套價值萬元的專業級直播聲卡套裝!
平台運營1對1指導!
信件末尾,附着一個聯系方式:運營經理,陳菲。
巨大的驚喜如同電流般瞬間竄遍全身!首頁推薦!黃金時段!專屬流量!這簡直是雪中送炭!意味着更龐大的聽衆基數,更穩定的高額收益!足以徹底覆蓋父親未來更長期、更昂貴的康復治療費用!那套專業聲卡更是錦上添花,能將他聲音的質感和表現力推向新的巔峰!
狂喜只持續了短短一瞬,就被更深的疑慮和寒意取代。
爲什麼是他?
一個開播不久、風格小衆、甚至沒有露臉(只有聲音)的新人?
平台每天涌進成千上萬的新主播,憑什麼把如此寶貴的資源傾斜給他?
他立刻點開自己昨天的直播數據回放。那場融入“純淨”聲骸、引發父子靈魂共振的演唱,情感沖擊力確實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峰值,打賞數據爆炸。但……僅憑一場直播的亮眼數據,就能打動平台,給出頂級扶持?
這背後……是否和他那詭異的“聲骸”系統有關?和那能被妹妹和父親感知到的“光”有關?平台是否通過某種技術手段,監測到了那場直播中不同尋常的……能量波動?
一個冰冷的名詞閃過腦海——人體實驗。某些資本巨頭,對那些展現出“異常”天賦的個體,總有着病態的好奇和貪婪的覬覦。
胡楊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月光清冷。手機屏幕的光映着他驚疑不定的臉。平台拋出的橄欖枝,散發着誘人的金光,卻也纏繞着看不見的、可能致命的荊棘。
接受?意味着更快的賺錢速度,父親更好的治療條件,卻也意味着更深地暴露在未知的風險之下。
拒絕?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繼續在深夜裏搏殺,用更慢的速度去填那個無底洞?
就在他心亂如麻、指尖懸在回復按鈕上遲遲無法落下時,手機屏幕頂端跳出一條新的短信提醒。發信人:胡小棠。
短信內容只有一句話,冰冷,簡短,卻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眼前的迷霧:
“爸退燒了。抓着媽的手,寫了三個字:去試試。”
胡楊握着手機,僵在窗邊的月光裏。
父親…退燒了…
抓着媽的手…
寫了字?
“去試試”?
父親知道了?他感知到了什麼?那場靈魂共振,傳遞的不僅是能量,還有他此刻面臨的抉擇?
父親用他剛剛恢復一絲活動能力的手,寫下了他的答案——去試試!像一個沉默的將軍,在病榻上向他的士兵發出了前進的指令!帶着不顧一切的決絕,和一種近乎盲目的信任!
胡楊閉上眼。喉結下方,那片被“純淨”滋養過的區域,似乎還殘留着父親反哺回來的、溫暖如朝陽的能量。那能量裏,有父親不甘沉淪的掙扎,有超越病痛的堅韌,更有此刻這沉甸甸的三個字——去試試!
所有的猶豫、恐懼,在這三個字面前,瞬間被擊得粉碎!
他猛地睜開眼,眼底只剩下一種破釜沉舟的、燃燒起來的決絕!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快速敲擊,回復了那封來自“聲海”平台的站內信:
“燃燼·回聲”主播胡楊,確認加入‘新聲代潛力星’扶持計劃。隨時聯系。——胡楊”
發送。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窗台上,那個印着卡通兔子的保溫杯裏,殘餘的藥湯表面,映着清冷的月輝,也映着胡楊眼中跳動的、孤注一擲的火焰。
書架堡壘的角落裏,那盤承載着童年“純淨”聲骸的老舊磁帶,在陰影中沉默着。而新的戰場,伴隨着機遇與未知的凶險,已在黃金時段的聚光燈下,悄然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