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胡楊不知道自己在哪裏。意識像沉在冰冷的海底,每一次試圖上浮,都會被喉嚨深處撕裂般的劇痛和腰椎、胃部傳來的、前世般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尖銳痛楚狠狠拽回深淵。耳邊是尖銳的、永無止境的耳鳴,仿佛有無數根鋼針在顱腔內瘋狂攪動。
父親…抽搐…搶救…
心電監護報警…回撥電話…
母親和小棠驚恐的哭喊…
碎片化的記憶帶着冰冷的絕望,如同深海巨獸,撕咬着他殘存的意識。是他…是他那場被聚光燈撕碎的血色首秀!是他強行催動聲骸之力引發的反噬!是他和父親之間那脆弱而玄妙的精神連接的強制中斷!害了父親!
巨大的自責和恐懼像沉重的磨盤,碾碎了他最後一絲掙扎的力氣。意識徹底沉淪,墜入無邊的黑暗與劇痛的深淵。
……
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得刺鼻。
意識如同被粘稠的糖漿包裹,掙扎着,一點點從無邊的黑暗和劇痛中剝離出來。首先感受到的是光。眼皮沉重得如同壓着鉛塊,勉強掀開一道縫隙,刺目的白光瞬間刺入,帶來一陣眩暈和生理性的淚水。
模糊的視野逐漸聚焦。映入眼簾的,是慘白的天花板,懸掛着的輸液架,還有一滴一滴緩慢滴落的透明液體。
醫院。
他轉動幹澀的眼球。喉嚨裏火燒火燎,每一次細微的吞咽都帶來刀割般的劇痛,發不出任何聲音。視線艱難地掃過床邊——母親胡文慧趴在床沿,頭發凌亂,眼窩深陷,臉上淚痕交錯,即使在昏睡中,眉頭也緊緊鎖着,一只手還死死抓着他沒有打點滴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病房裏很安靜,只有監測儀器規律的嘀嗒聲。窗外是沉沉的夜色。
記憶的潮水洶涌回卷。血色首秀…喉間涌出的鮮血…父親搶救…他猛地掙扎着想坐起來!喉嚨裏發出“嗬…嗬…”的破響,如同瀕死的風箱!
“小楊!” 胡文慧被瞬間驚醒,布滿血絲的眼睛驚恐地看向他,“別動!別動!醫生!醫生!”她慌亂地按着床頭的呼叫鈴,聲音嘶啞顫抖。
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很快進來。一番檢查,聽診器冰涼的觸感落在胸口,手電筒的光束刺入瞳孔。胡楊如同木偶般任人擺布,眼睛卻死死盯着母親,用盡全身力氣,用口型無聲地、一遍遍地問:爸…爸呢?
胡文慧看懂了他的口型,眼淚瞬間又涌了出來,她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聲音哽咽:“你爸…你爸他…在ICU…還沒脫離危險…”她猛地別過臉,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壓抑的哭聲在寂靜的病房裏格外刺耳。
ICU…還沒脫離危險…
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胡楊的心上!他眼前一黑,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喉嚨裏發出更加急促痛苦的“嗬嗬”聲!是他!都是他!如果不是他貪圖那聚光燈下的流量,如果不是他強行催動那該死的聲骸之力…
“病人情緒太激動了!鎮靜劑!”醫生果斷下令。
冰涼的液體注入靜脈。一股沉重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強行壓下了他翻騰的恐懼和劇痛。意識再次變得模糊,沉入黑暗前,他最後看到的,是母親布滿淚痕的、絕望而痛苦的臉,還有…病房門口,胡小棠那沉默的、如同冰封般的側影。
……
再次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
喉嚨的灼痛感依舊,但似乎比昨夜緩和了一絲。腰椎和胃部的疼痛也減輕了不少。他虛弱地睜開眼。母親不在床邊,只有胡小棠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手裏拿着一本書,目光卻落在窗外,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什麼。
監測儀器的嘀嗒聲規律地響着。病房裏彌漫着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胡楊艱難地轉動脖子,看向妹妹。他想開口,喉嚨裏卻只能發出沙啞的氣音。
胡小棠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動靜,緩緩轉過頭。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下帶着淡淡的青影,但那雙眼睛卻依舊清澈、平靜,甚至比以往更加深不見底。她放下書,走到床邊,拿起床頭櫃上的水杯,插上吸管,遞到胡楊唇邊。
溫熱的清水滑過灼痛的喉管,帶來一絲短暫的舒緩。
胡楊貪婪地吸了幾口,用盡力氣,嘶啞地擠出兩個字:“…爸…樣…”
胡小棠放下水杯,平靜地看着他,聲音沒什麼起伏,卻像冰錐刺入死寂:“ICU。生命體征暫時穩定。但神經反應微弱。劉主任說,是二次腦損傷,誘因不明。可能是情緒劇烈波動,也可能是…某種未知的神經信號幹擾。”
未知的神經信號幹擾…
胡楊的心髒驟然縮緊!喉嚨深處仿佛又被無形的刀片狠狠剮過!是他!就是他中斷的精神連接引發的反噬!
“媽…呢…” 他艱難地問。
“在ICU外面守着。一夜沒合眼。”胡小棠的目光掃過他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落在他依舊帶着幹涸血痕的嘴角,“你的聲帶,喉鏡顯示中度損傷,毛細血管破裂。醫生嚴禁你說話,更別提唱歌。至少靜養一個月。”她頓了頓,補充道,“是陳菲聯系救護車送你來的。醫藥費,她墊付了。”
陳菲…平台…
胡楊閉上眼,巨大的疲憊和絕望幾乎將他吞噬。聲帶損傷…一個月不能發聲…父親的ICU…天文數字的醫療費…一切都毀了。他像個玩火自焚的蠢貨,親手點燃了希望,又親手把它燒成了灰燼。
“平台…那邊…” 他嘶啞地問,幾乎不敢去想後果。
“你的直播間被封了。”胡小棠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着一種冰冷的殘酷,“‘主播直播中突發吐血’上了熱搜,雖然很快被平台壓下去,但影響太壞。陳菲打了很多電話過來,語氣很急,說要和你面談危機公關和後續…‘處理’方案。”
處理…方案?是雪藏?還是解約?或者…更可怕的“研究”?
胡楊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失去了聲音,也即將失去唯一的生存依仗。窗外明亮的陽光照進來,落在他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輕輕推開。
胡文慧走了進來。她像是短短一夜老了十歲,眼窩深陷,臉色蠟黃,走路都有些虛浮。她看到胡楊醒了,紅腫的眼睛裏瞬間又蓄滿了淚水,嘴唇顫抖着,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無力地走到床邊,伸出手,顫抖地、小心翼翼地撫摸着兒子蒼白的臉頰,指尖冰涼。
那目光裏,沒有了昨晚崩潰時的憤怒和指責,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被巨大痛苦反復蹂躪後的麻木和哀傷。像一個看着自己孩子墜入深淵,卻無能爲力的母親。
胡楊的心被這目光刺得千瘡百孔。他想說“對不起”,喉嚨卻只能發出嘶啞的嗚咽。
胡文慧的眼淚終於無聲地滾落下來,滴在胡楊的手背上,滾燙。她猛地俯下身,用額頭抵着兒子的額頭,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壓抑的、如同受傷母獸般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溢出來:
“…不唱了…咱不唱了…媽求你了…媽什麼都不要了…只要你們…好好的…好好的就行…”
滾燙的淚水混合着母親絕望的哀求,灼燒着胡楊的皮膚,也灼燒着他的靈魂。所有的野心,所有的掙扎,在這最原始、最卑微的祈求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和可笑。
他閉上眼,滾燙的淚水終於沖破緊閉的眼簾,洶涌而出。
病房裏只剩下母親壓抑的哭聲,和監測儀器冰冷的嘀嗒聲。
胡小棠靜靜地站在窗邊,看着病床上無聲流淚的哥哥,和床邊崩潰哀求的母親。陽光將她沉靜的影子拉得很長。她清澈的眼底深處,倒映着這人間至痛的畫面,也倒映着床頭櫃上,那個被遺忘的、印着卡通兔子的保溫杯——杯蓋邊緣,似乎殘留着一絲極淡的、早已冷卻的藥漬。
死寂中,胡楊感到自己放在被子下的手,被一只冰涼而纖細的手輕輕握住。是胡小棠。
她俯下身,湊到胡楊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冰冷而平靜的聲音,低語道:
“哥,你喉嚨裏…剛才…有光。”
“淡金色的…很微弱…但…在修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