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被拉開的一瞬間,韓逸不悅的表情瞬間被巨大的驚喜所取代,他的聲音裏充滿了抑制不住的雀躍:“哥?!你怎麼來了!”
我的心也跟着漏跳了一拍,下意識地從沙發上坐直了身體。是韓翎。
他果然還穿着那身我剛剛還在腦海中描摹的警服,帽檐下的陰影讓他的眉眼顯得愈發深邃。他的目光越過韓逸的肩膀,精準地落在了我的身上,那雙與韓逸一般無二的眼眸裏,卻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神色顯得有些不自然。
“案子有了點進展.…”他的聲音比白天聽起來要沙啞一些,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沒有看韓逸,視線依舊焦着在我身上,仿佛在確認什麼。“有些事想和你們倆說一下。”
他抿了抿薄唇,喉結在緊繃的頸間滾動了一下,這個細微的動作泄露了他內心的些許躊躇。“方便讓我進去嗎?”
韓逸這才如夢初醒,連忙側身讓開一條路,熱情地將他迎了進來。
我撐着下巴,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心底涌起一絲小小的期待和緊張,像等待老師檢查作業的學生。“哥哥要說什麼呀?”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甜美又乖巧。
“也不是什麼大事….”韓翎一邊說着,一邊在玄關處脫下那件筆挺的警服外套,一絲不苟地掛在衣架上。褪去制服的包裹,他露出了裏面穿着的黑色高領毛衣,柔軟的布料貼合着他寬闊的肩膀和結實的胸膛,削弱了幾分凌厲,卻增添了一種禁欲的沉靜感。或許是感受到了我的注視,他顯得有些不自在,修長的手指下意識地摸了摸眼角那顆標志性的淚痣。那個小動作,讓這張冷峻的面孔瞬間生動了起來。
我獻寶似的舉起手機,點開剛剛的購物頁面,屏幕上閃爍着奢華品牌的光芒。“哥哥,你看我給你們爸爸媽媽選的禮物怎麼樣?”
我的聲音裏充滿了期待,像一只搖着尾巴等待主人誇獎的小狗。那是我花了一整個下午精心挑選的,一塊給叔叔的名表,還有一套給阿姨的絲巾和手袋,全都是我認知裏最好的東西。
韓翎的目光落在了我的手機屏幕上,他湊得很近,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殘留的,屬於戶外的清冷空氣的味道。他的視線在那些熟悉的品牌標志和後面跟着的一長串零上停頓了片刻。
***
手機屏幕的光亮,清晰地映在韓翎深不見底的瞳孔裏。百達翡麗的印記,愛馬仕的橙色盒子、路易威登?,那些在財經雜志和奢侈品櫥窗裏才會出現的符號,此刻正被曲光雅用一種近乎天真的雀躍,呈現在他的眼前。
一瞬間,韓翎的腦海裏迅速閃過無數個畫面。
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那個總是在廚房裏忙碌,雙手因爲常年接觸洗滌劑而顯得粗糙的女人。他記得去年過年,他用自己攢下的獎金給她買了一件打完折還要一千多塊的羊絨大衣,她嘴上念叨着“太貴了太浪費了”,卻在鄰居面前炫耀了整整一個冬天,眼角的皺紋裏都盛滿了笑意。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父親,那個沉默寡言,一輩子勤勤懇懇的男人。他手腕上那塊海鷗牌手表,還是當年和母親結婚時買的,表盤已經微微泛黃,皮質表帶也磨損得起了毛邊,可他總是一遍遍擦拭,視若珍寶。
而現在,這個不諳世事的女孩子,輕描淡寫地就要送出足以支付他們家那間小餐館好幾年租金的禮物。
韓翎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攫住了,五味雜陳。他知道,她沒有惡意,她的世界裏,這或許只是尋常的人情往來。可這份“尋常”,卻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赤裸裸地橫亙在他和他的家庭,與她之間。
他幾乎可以想象到,當父母看到這些禮物時,臉上不會有驚喜,只會有誠惶誠恐的不安和猜疑。他們會覺得這是一種負擔,甚至是一種圈套。這份善意,會變成燙手的山芋,讓他們坐立難安。
一絲難以察覺的抽痛掠過他的眼角,他看向曲光雅那雙清澈透亮、閃爍着期待光芒的眼睛,那裏面幹淨得沒有一絲雜質。一種陌生的、混雜着憐惜和無力的情緒涌上心頭。他該如何向這只被嬌養在象牙塔裏的金絲雀,解釋人間煙火裏的窘迫與自尊?
最終,所有的波濤洶涌都化爲了一聲低沉最終,所有的波濤洶涌都化爲了一聲低沉的回應,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而溫和。
***
“這麼貴重....”
韓翎的聲音將我從興奮的幻想中拉回現實。我敏銳地捕捉到他話語裏的一絲凝重,以及他眼角不易察覺地輕輕一抽。那不是驚喜,更像是——爲難。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捏了一下,微微發緊。
“你有心了。”他補充道,語氣聽起來很真誠,但下一句話卻像一盆冷水,從我的頭頂澆了下來,“不過這麼貴重的禮物,他們可不敢收。”
“還好吧……”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像泄了氣的皮球。我低頭看着手機屏幕上那些漂亮的禮物,它們仿佛在嘲笑我的自作多情。“爲什麼不敢收?”
失落像潮水般將我淹沒。我以爲他會誇我懂事,會替叔叔阿姨開心,可我得到的,卻是和韓逸如出一轍的擔憂。
“不是……”韓翎似乎被我瞬間低落的情緒弄得有些慌亂,他看着我垂頭喪氣的樣子,像一只被主人訓斥後耷拉下耳朵的小貓,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是我爸媽一直過得很樸素,突然收這麼貴重的東西,他們肯定會不安的。”
他笨拙地解釋着,甚至偷偷瞥了一眼站在旁邊的韓逸,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那一眼,像一根針,輕輕刺痛了我。
“爲什麼會不安…..是不是不喜歡我?”委屈的霧氣迅速在我的眼眶裏聚集,視線開始變得模糊。我努力地眨着眼睛,不想讓眼淚掉下來,可那股酸澀卻直沖鼻腔。我只是想讓他們開心,想讓他們知道韓逸在外面過得很好,找了一個很好的女朋友,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不是不是,光雅這麼好誰會不喜歡你呢。”韓逸立刻一個箭步上前,將我攬進懷裏。他溫暖的大手輕輕擦拭着我眼角打轉的淚水,熟悉的溫柔氣息包裹着我,他心疼地在我的眼角落下了一個輕柔的吻。
這個吻,非但沒能止住我的眼淚,反而像打開了某個開關。我覺得自己像個天大的笑話。
“主要是咱爸媽都是普通人,”韓逸嘆了口氣,試圖用更通俗的方式讓我理解,“之前做小生意的時候還被人騙過,你一下送這麼貴重的東西,他倆估計得以爲你是騙子了。”
“騙子”……
這兩個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毫無防備地刺進了我的心髒。一瞬間,周圍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我只能聽到自己血液倒流的轟鳴。我所有的熱情,所有的精心準備,所有的討好和期待,在這一刻被輕而易舉地定義爲“騙子的伎倆”。
那根緊繃的弦,終於斷了。
“我不是騙子!”滾燙的淚水決堤而出,我再也控制不住,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在他的懷裏哭出了聲。喉嚨裏發出的嗚咽,破碎而壓抑。我不是騙子,我只是……只是太想被他最親近的人所接納。
“我知道我知道。”韓逸心疼地將我抱得更緊,他的下巴抵在我的發頂,聲音裏滿是懊悔和慌亂。他一邊輕撫着我的後背,一邊向一旁束手無策的韓翎使眼色,“哥你也說句話呀。”
我能感覺到韓翎的僵硬,即使隔着韓逸的身體,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不知所措的氣息。
“對……對不起啊光雅,是我沒說清楚。”韓翎的聲音傳來,帶着一種他這個年紀不韓翎的聲音傳來,帶着一種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笨拙和慌張。他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猶豫了片刻,終於向前邁了一小步,一只微涼的大手,試探性地、又極其笨拙地抬起來,輕輕拍了拍我的背。
他的動作很僵硬,力道也有些不知輕重,不像韓逸那樣熟稔溫柔。可就是這樣一下又一下的輕拍,帶着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穿透了我的悲傷。
“我爸媽就是……特別特別普通的人,你別往心裏去……”他的聲音很低,像是在努力尋找最恰當的詞匯,卻又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我埋在韓逸溫暖的懷抱裏,眼淚依舊日無法抑制,但哭聲卻漸漸小了下去。我的視線被淚水浸得一片模糊,透過朦朧的水光,我看到韓翎那只拍在我背上的手,骨節分明,指節修長,掌心似乎帶着常年握槍留下的薄繭。
這一刻,我被兩個一模一樣的男人包圍着。一個用他溫柔熟練的懷抱禁錮着我,另一個用他生疏笨拙的觸碰安撫着我。一個是我深愛的太陽,另一個是深不見底的寒潭。可現在,他們的臉上,卻都浮現出同一種手足無措的慌亂。而我,就是這場風暴的中心。我的眼淚,似乎成了讓他們兄弟倆同時感到棘手的難題。
韓逸的懷抱很暖,是我最熟悉的避風港,可此時此刻,我卻無法從中汲取到絲毫的安慰。我微微偏過頭,淚眼朦朧中,視線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韓翎的身上。他依舊保持着那個僵硬的姿勢,手還停在我的背上,那雙總是銳利如鷹隼的眼眸,此刻卻寫滿了從未有過的茫然和一絲……愧疚?
那抹情緒在他眼中一閃而過,快得像我的錯覺。他觸電般收回手,指尖蜷縮了一下,仿佛我背上的溫度是什麼燙手的東西。他周身那股冰冷、生人勿近的氣場,因爲這瞬間的無措而出現了一絲裂痕。
委屈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怎麼也止不住。我把臉埋進韓逸柔軟的羊絨衫裏,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陽光般的味道,小聲地抽泣着。
韓逸將我抱得更緊,溫熱的掌心一下下撫摸着我的後背,聲音裏滿是心疼。“光雅,我哥不太會說話,但他真不是那個意思。”他說着,悄悄對韓翎使了個眼色,語氣裏帶上了一絲催促,“哥,你快想想辦法啊,光雅因爲你都哭成這樣了,你好歹表示一下吧。”
空氣仿佛凝固了。我能感覺到韓翎的視線像探照燈一樣落在我們身上,帶着一種審視,又夾雜着一絲笨拙的慌亂。他似乎在進行一場激烈的內心鬥爭,那張與韓逸一模一樣的俊臉上,緊繃的下頜線泄露了他的緊張。
過了足足半分鍾,他才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幹巴巴地開口:“那……我替他們謝謝你。”
他的聲音依舊低沉,卻少了幾分之前的冷硬。我從韓逸懷裏抬起掛着淚珠的臉,只見他抿着唇,極其生硬地朝着我彎腰,鞠了一躬。那動作僵硬得像個不習慣人類禮節的機器人,充滿了違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