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梯底下狹小的空間裏,黑暗和潮溼泥土的氣味包裹着她。顧昭把臉深深埋在膝蓋裏,哭得渾身發軟,所有的委屈和窒息感都化作了滾燙的眼淚,無聲地浸溼了校服褲子的布料。
就在她以爲自己會就這樣被情緒徹底吞沒時,一束不算刺眼的白光忽然晃了過來,淺淺地照亮了她腳前的一小片地面。
腳步聲很輕,停在不遠處。
一個清冷的聲音,帶着剛運動過的細微喘息,打破了這片屬於她的絕望寂靜: “你這小孩,半夜躲在公園哭什麼?”
顧昭猛地一驚,像受驚的小動物般倏地抬起頭。
逆着不遠處路燈昏黃的光暈,她首先看到的是一雙幹淨的運動鞋和米色的長褲褲腳。視線往上,是簡單的黑色短袖,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卻隱約有力的身形。他微微彎着腰,手裏拿着一支小巧的手電,光線禮貌地偏向地面,並沒有直接照她的臉。
隨着他的話音,一只骨節分明、十分好看的手遞了過來,指間夾着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紙巾。
顧昭怔怔地順着那只手往上看。
路燈的光線在他身後勾勒出一圈朦朧的光邊,讓他看起來有些不真實。他的臉龐徹底從陰影中顯現出來——五官分明,鼻梁高挺,下頜線條流暢利落。額前的碎發被汗微微濡溼,眼神在昏暗中顯得清亮而平靜,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他可真好看。這是顧昭大腦空白一片後,下意識冒出的第一個念頭。
然而,長期築起的心理防線和此刻狼狽被撞破的羞惱,讓她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豎起了渾身的刺。她沒有去接那張紙巾,反而用帶着濃重鼻音、卻努力裝出強硬語調的聲音回嗆: “你…你也不算是什麼大人!”
說完她才借着光注意到,他雖然比她高很多,氣質也沉穩,但臉龐上的青澀未完全褪去,最多是個高中生。
聞言,男生明顯地愣了一下,隨即唇角極輕地向上彎了一下,發出了一聲很輕的笑。那笑聲低低的,像夏夜的風輕輕拂過樹葉,隨時會飄散在空中,不帶任何嘲諷,反而有種…說不清的意味。
他沒計較她的頂撞,也沒收回遞紙巾的手,只是就着彎腰的姿勢,目光在她身上那套再明顯不過的藍白色校服上掃過,語氣平淡地問: “清風中學的?”
顧昭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一陣窘迫,下意識地並攏了膝蓋,把哭花的臉往暗處藏了藏,她沒有吭聲,算是默認。
男生似乎也沒期待她的回答。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竟十分自然地在她旁邊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了下來——既沒有靠得太近讓她感到壓迫,也沒有遠得顯得疏離。他曲起一條長腿,手臂隨意地搭在膝蓋上,另一只手依然保持着遞紙巾的姿勢。
空氣中彌漫開一種淡淡的、清爽的洗衣液混合着輕微汗水的味道,並不難聞,反而沖淡了周遭夜晚的涼意和剛下過雨後泥土裏的腥氣。
他沒有再看她,也沒有再追問她爲什麼哭,只是那麼安靜地坐着,仿佛只是運動累了隨意找個地方休息,恰好旁邊有個正在哭鼻子的初中生而已。
這種沉默的陪伴,沒有審視,沒有說教,反而讓顧昭緊繃的神經一點點鬆弛下來。她遲疑了幾秒,終於慢慢伸出手,接過了那張已經被捏得有些溫熱的紙巾。
紙巾柔軟,帶着一點點陌生的、幹淨的氣息。她攥在手裏,沒有立刻擦眼淚。
夜風穿過滑梯的塑料擋板,帶來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很清爽,有點像檸檬混着薄荷,又帶着一絲說不清的讓人安心的植物香氣。
顧昭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爸媽還沒離婚的時候,家裏陽台上養過一盆繡球花。夏天花開得正好,藍紫色的,一團團簇擁着,傍晚澆水時,水珠滾落在花瓣上,空氣裏就是這種幹淨又帶着點微澀的植物清香。那感覺遙遠而模糊,卻在這一刻,被這個陌生少年身上的氣息奇異地喚醒了。
她攥着那張柔軟的紙巾,指尖能感覺到上面殘留的一點點他指尖的溫度。心裏的驚濤駭浪,在這片突如其來的沉默的陪伴裏,竟然慢慢地平息下去,只剩下退潮後的疲憊和空茫。
她不再哭了,只是偶爾吸一下鼻子。
過了不知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鍾,也許更久,旁邊的男生動了一下。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後面可能沾上的灰塵。
顧昭下意識地縮了縮肩膀,以爲他要走了,或許還會說些什麼教訓或安慰的話。
但他沒有。他只是從褲袋裏掏出一包還沒拆封的紙巾,整個遞到她面前。包裝是簡單的白色,在昏暗的光線下看起來很柔軟。
“早點回家。”
他的聲音依舊清淡,沒什麼額外的情緒,像只是隨口一提今晚天氣不錯。說完,他真就轉身,邁開長腿,不緊不慢地朝公園外走去。
顧昭愣愣地看着那包紙巾,又抬頭看向他的背影。少年的身影在路燈下拉得很長,顯得清瘦又挺拔。
就在他走出大概兩三步,快要融入更深的夜色裏時,他的腳步頓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又像是某種突如其來的不放心,他側過半邊身子,回頭看向滑梯底下那個模糊的小身影。
夜風吹動他額前的碎發,他的表情看不太清,只聽到他的聲音穿過幾米的距離,依舊清晰,帶着一種少年人特有的略顯別扭的認真,補充了一句:
“好好學習。”
說完,他似乎再沒有任何停留的理由,轉回頭,身影很快便徹底隱匿在小區路徑交錯的黑夜裏。腳步聲漸遠,直至消失不見。
周圍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夏夜的蟲鳴和遠處模糊的車流聲。那包紙巾還捏在顧昭手裏,塑料包裝發出輕微的窸窣聲。
她低頭看着它,又抬頭望向傅霽景消失的方向,心裏那片冰冷的沼澤地,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沒有任何鋪墊又迅速抽離的善意,輕輕攪動了一下。
“好好學習。”
這四個字,老師天天說,媽媽天天念,她早已聽得麻木甚至厭煩。可從這樣一個陌生的、好看得過分又清冷的少年嘴裏說出來,卻好像有了不一樣的分量。不像是說教,更像是一句…簡單的囑咐,甚至帶着一點點不易察覺的…期望?
她在滑梯底下又坐了一會兒,直到情緒徹底平復。然後,她拆開那包紙巾,抽出一張,仔細地擦幹淨臉上的淚痕,擤了擤鼻子。
深吸一口氣,她從滑梯底下鑽出來。夜風拂過她哭過後有些緊繃的皮膚,帶來一絲涼意。她捏了捏手裏那包剩下的紙巾,最後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小徑,轉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腳步不再像剛才沖出來時那樣慌亂絕望,雖然依舊沉重,卻多了幾分說不清的茫然和一絲細微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