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六年九月初十,江陵的稻田泛着金黃,沉甸甸的稻穗壓彎了禾稈。徐光啓踩着田埂巡查,褲腳沾着露水,手裏攥着本《農政全書》的初稿——這是他閒暇時抄錄的農事心得,裏面記着從江南學來的"雙季稻"栽種法,正想在軍屯試試。
"先生快看!"錢六舉着個稻穗跑過來,穗粒飽滿得墜手,"今年這收成,怕是能比去年多三成!"
徐光啓剝開稻殼,白生生的米粒滾在掌心:"托堤壩的福,沒淹着秧苗。只是...收上來的糧食,未必能全進倉。"
話音剛落,就見幾個糧吏扛着杆大秤往打谷場去,爲首的是縣丞趙謙。此人是劉三畏的舊部,上個月剛被提拔,此刻正指使着糧吏往秤上潑泥水:"快些弄,等會兒鄉民來交糧,就按這'溼秤'算,一石頂八鬥!"
"趙縣丞這是要克扣秋糧?"徐光啓沉聲喝問。
趙謙嚇了一跳,轉身見是徐光啓,臉上堆起笑:"徐先生誤會,這稻子剛割下來帶潮氣,按溼秤算才公道。"
"公道?"徐光啓走到秤前,指着刻度,"朝廷規定'收糧必曬三日,以幹谷爲準',你往秤上潑泥水,是想把泥巴當糧食收?"他揚聲道,"鄉民們都聽見了,誰要是敢用溼秤克扣,只管來報官!"
打谷場的鄉民頓時炸開了鍋。一個老農喊道:"去年就是這麼被坑的!一石糧被他們秤成七鬥,還說'官秤就這樣'!"
"對!俺家交了三石,到手的糧票只寫兩石二!"
趙謙被揭了短,臉漲成豬肝色:"徐光啓,你別欺人太甚!收糧是縣裏的事,輪不到你個布政司吏目指手畫腳!"
"《大明律》載:糧稅征收,需有上官監督。"徐光啓亮出銅令牌,"李參議讓我督查秋糧,你說輪得到輪不到?"
正爭執間,王承祖帶着幾個軍戶趕來,肩上扛着面新鑄的鐵秤:"徐先生,按您的意思,軍屯的糧用這杆'公平秤',誰也別想耍花樣!"
鐵秤上刻着"江陵衛所"四個大字,秤星鋥亮。趙謙看着那秤,腿肚子都在轉筋——這秤是按軍器監的標準鑄的,半點貓膩都藏不住。
"算你狠!"趙謙狠狠瞪了徐光啓一眼,帶着糧吏灰溜溜地走了。
鄉民們圍上來道謝,徐光啓卻沒鬆氣。他知道趙謙只是小角色,背後怕是有人指使。去年秋糧被克扣的事,查來查去總查到劉三畏頭上,如今劉三畏倒了,新上來的人還敢這麼幹,分明是沒把他放在眼裏。
"錢六,你去盯着縣丞衙門,看趙謙跟誰來往。"徐光啓低聲道,"我去軍屯看看,別讓糧吏在那邊使壞。"
軍屯的打谷場比民田熱鬧,軍戶們一邊打谷一邊唱着軍歌,石碾子轉得飛快。徐光啓剛走到場邊,就見個糧吏正把軍戶的稻谷往另一個麻袋裏倒,麻袋上印着"江陵驛"三個字。
"這是做什麼?"徐光啓喝住他。
糧吏慌了神:"回...回先生,這是給驛站的'公用糧',按例該從軍屯調。"
"按例調多少?"
"一...一百石..."
徐光啓冷笑一聲:"我剛查過驛館的賬,每月用糧不過二十石,秋收時節哪用得了一百石?剩下的八十石去哪了?"
糧吏支支吾吾說不出話,王承祖上前搜身,從他懷裏掏出張字條,上面寫着"送張府"三個字。
"張府?哪個張府?"徐光啓追問。
"還能是哪個?"王承祖怒不可遏,"張文明的弟弟張文昌!他哥被流放了,他還在江陵當他的'二老爺',上個月還派人來軍屯要過五十石糧!"
徐光啓捏着字條,指節發白。張文明雖已倒台,張家的勢力卻沒根除,這些人靠着盤剝軍戶、侵占驛糧過活,簡直成了江陵的毒瘤。
"把這糧吏綁了,連同字條一起送布政司。"徐光啓對趙勇道,"再去張文昌府上,把多拿的糧食全追回來!"
趙勇領命而去,徐光啓站在打谷場中央,望着忙碌的軍戶們,突然覺得疲憊。改革就像在田裏除草,剛拔了這叢,那叢又冒出來,稍不留神就會瘋長。
傍晚回布政司的路上,錢六匆匆趕來:"先生,查到了!趙謙這幾日總往城隍廟後巷跑,那裏住着個姓胡的賬房,是李三才的遠房表親!"
徐光啓心裏一沉。李三才雖被收回了漕運監管權,卻還在暗中插手江陵事務,看來是想通過克扣秋糧撈回損失。他想起李贄說的"官場如蛛網",果然牽一發而動全身。
"李參議在嗎?"徐光啓問。
"在書房等着呢,說有京城的信。"
走進書房,李贄正對着封信出神,見徐光啓進來,把信推過來:"首輔的親筆信,說讓你下個月去京城一趟,把江陵的事當面匯報。"
徐光啓接過信,張居正的字跡依舊蒼勁,末尾那句"江陵乃新政試點,需得妥帖,勿負所托"讓他心頭一熱。他抬頭道:"學生正好把秋糧克扣、張家餘孽的事向首輔稟明。"
"不止這些。"李贄嘆了口氣,"信裏還說,李三才在朝中散布謠言,說你'結黨軍戶,把持地方',連皇親都驚動了,說要派錦衣衛來查。"
徐光啓握着信紙的手微微發抖。他不怕李三才構陷,卻怕錦衣衛插手——那些緹騎辦案素來不問青紅皂白,一旦被纏上,就算沒事也得脫層皮。
"參議放心,學生行得正坐得端,不怕查。"徐光啓挺直脊梁,"只是秋糧剛收,若是錦衣衛來了,怕是要驚擾百姓。"
"所以首輔才讓你去京城。"李贄眼中閃過一絲暖意,"他是想把你護在羽翼下,免得在江陵受委屈。"
徐光啓心裏一暖。這位權傾朝野的首輔,雖遠在京城,卻把江陵的事看得清清楚楚。他突然明白,改革之所以能推行,不僅因爲有李贄這樣的地方官,更因爲有張居正這樣的掌舵人,在風浪裏爲他們撐着傘。
接下來的幾日,徐光啓一邊安排秋糧入倉,一邊交接手頭的事。趙勇追回了張文昌侵占的糧食,軍戶們把多收的稻谷攤在場上晾曬,金黃的谷粒在陽光下閃着光,像撒了一地碎金。
臨行前,王承祖帶着軍戶們來送行,手裏捧着面錦旗,上面繡着"守土安民"四個大字。"先生,這是俺們湊錢做的,您到了京城,看到這旗子就像看到俺們。"王承祖的眼圈紅了。
徐光啓接過錦旗,布料粗糙卻沉甸甸的。他想起剛到江陵時,軍戶們麻木的眼神,再看看現在臉上的笑容,突然覺得一切辛苦都值了。
"我走後,糧稅的事就拜托千戶了。"徐光啓把那杆公平秤交給王承祖,"若是再有人敢克扣,就用這秤量量他的良心。"
"俺記住了!"
船開時,江陵城漸漸遠了。徐光啓站在船頭,望着岸邊揮手的百姓,心裏默念:等我回來,定要讓這江陵的土地,長出更多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