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的手堅定而有力,仿佛將一部分不容置疑的冷靜通過交握的掌心傳遞過來。林見夏深吸一口氣,口中雖已無糖,但那瞬間的接觸和手中筆記本粗糙的觸感,像在即將溺斃的虛無中拋給她一個救生圈。她借力站穩,眼神重新變得清明銳利。
“Sunny!王總!”林見夏回頭,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指令,穿透車廂內越來越響的雜音和鍋爐工痛苦的嚎哭,“守住這裏!保護這些乘客,別讓‘清理’的力量徹底吞噬他們!這是演出,也是救贖,觀衆不能缺席!”
她的用詞觸動了Sunny內心深處某種殘存的、關於舞台和粉絲的責任感。他猛地抬起頭,盡管臉色依舊慘白,卻掙扎着站了起來,像一尊守護神(哪怕是自己也需要被守護的),擋在了那幾個幾乎失去意識的NPC乘客身前。王總愣了一下,看着林見夏和江沉決絕的背影,又看看周圍如同風中殘燭的普通人,一股久違的、並非源於金錢和地位的責任感油然而生。他啐了一口,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領帶(盡管這個動作本身也顯得有些茫然),站到了Sunny旁邊,試圖用他肥胖的身軀構成一道微不足道的屏障。
“走吧。”江沉言簡意賅,目光鎖定了車廂前端那扇緊閉的、通往駕駛室的門。門上布滿了鏽跡和仿佛被烈焰灼燒過的焦黑痕跡。
兩人頂着劇烈的顛簸和不斷增強的“遺忘”波動向前沖。每靠近駕駛室一步,那股源於鍋爐工核心悔恨的絕望能量就越發粘稠,幾乎要凝成實質。空氣灼熱,帶着硫磺和金屬熔化的氣味,仿佛他們正走向的不是駕駛室,而是鍋爐爆炸的核心。
駕駛室的門被厚重的鏽跡和某種無形的力量封死。江沉嚐試用金屬杆撬動,門紋絲不動,反而反饋回一股灼熱的能量,燙得他手心發紅。
“沒用的!”癱軟在地的鍋爐工發出嘶啞的喊聲,臉上是混合着痛苦和某種扭曲快意的表情,“那是我的罪!誰也打不開!我們都得留在這裏!永遠!”
林見夏沒有理會他的絕望。她的“情緒視覺”全力運轉,聚焦在那扇門上。她看到的不是物理的鏽蝕,而是無數交織、凝固的暗紅色能量絲線,它們來源於鍋爐工,纏繞着門扉,構成了一個由純粹“悔恨”和“自我懲罰”意念形成的牢籠。
“鑰匙不在外面,”林見夏對江沉快速說道,同時轉向鍋爐工,她的聲音不高,卻帶着奇異的穿透力,直接作用於他那片深藍色的、被暗紅色包裹的悔恨核心,“鑰匙在你心裏。不是打開這扇門的鑰匙,是打開你心牢的鑰匙。”
她蹲下身,平視着鍋爐工渾濁的雙眼,不再試圖解剖,而是嚐試……共鳴。
“你記得他們的樣子,對嗎?”她的聲音放緩,帶着引導的意味,“不是作爲模糊的‘他們’,而是作爲具體的人。那個愛哼小調的工友老張?那個總偷偷帶糖給孩子們的母親?那個戴着眼鏡、憧憬着遠方大學的學生?”
鍋爐工渾身一震,眼中破碎的光芒劇烈閃爍。林見夏的話語,像細小的鉤子,將他沉淪在無邊悔恨海洋深處、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溫暖的細節,一點點勾了上來。
“爆炸發生的時候,”林見夏的聲音帶着一種殘酷的溫柔,“你除了恐懼和悔恨,還想到了什麼?你有沒有……哪怕一瞬間……希望他們能活下來?”
“我……我當然想!”鍋爐工崩潰地大哭,“我希望他們都活着!我希望死的是我!我一個人!爲什麼是我活下來……”
“那麼,你現在在做什麼?”林見夏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當頭棒喝,“你把他們(指那些迷失的乘客)也困在這裏!用他們的痛苦,來延續你的痛苦!這真的是贖罪嗎?還是另一種形式的自私?!”
“我……我沒有!”鍋爐工慌亂地否認。
“你有!”林見夏指向那些麻木的乘客,“你看看他們!他們也有家人,有未盡的念想!你把他們變成了你永恒刑具的一部分!這不是懺悔,這是褻瀆!是對那些逝去生命最大的不敬!”
字字誅心!
鍋爐工如遭雷擊,呆立當場。他周身的暗紅色能量劇烈地翻騰、動搖,那深藍色的“悔恨”開始與“自私”的指控搏鬥。林見夏的話,撕開了他沉浸於自我懲罰中不曾察覺的、扭曲的邏輯。
就在這時,列車廣播再次響起,帶着一種氣急敗壞的扭曲:
【錯誤!核心邏輯沖突!強制執行最終清理協議!抹除所有不穩定因素!】
車廂的震動達到了頂點,燈光徹底熄滅,只有窗外混沌的黑暗如同活物般擠壓着玻璃,裂紋如同蛛網般蔓延!一股遠比之前更可怕的、旨在將一切化爲虛無的毀滅性能量開始凝聚!
“沒時間了!”江沉低吼,他放棄撬門,轉而將金屬杆狠狠插入門縫,全身力量爆發,不是爲了撬開,而是試圖以自己的精神力混合着物理力量,強行幹擾那扇門上能量結構的穩定!
“幫我!”他看向林見夏,額頭青筋暴起。
林見夏瞬間明白。她將手按在江沉的背上,不再保留,將所有的精神力,連同她對妹妹的思念、對桃桃子的愧疚、對生的渴望、對打破這絕望循環的決絕……所有強烈而純粹的情感,毫無保留地傳遞過去!
這不是精細的情緒解剖,而是最原始、最磅礴的情感洪流!
江沉身體微微一震,他感受到背後傳來的、近乎灼熱的情感力量。這股力量與他極致的理性分析能力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他眼中數據流般的光芒與林見夏情感的光譜交織,他引導着這股混合的力量,通過金屬杆,如同最精準的手術刀,刺向了那扇“悔恨之門”最脆弱的一個能量節點——
那是鍋爐工在聽到“終點站”時,流露出的、那一絲對“解脫”的渴望!
“就是現在!”江沉和林見夏異口同聲!
“哐啷——!!!”
一聲巨響,並非來自物理的破壞。那扇焦黑的門扉,如同被陽光照射的冰雪,從內部開始瓦解、消散!不是被暴力破開,而是構成它的核心執念——那個扭曲的“自我懲罰”循環,被從內部動搖了!
門後,並非想象中的駕駛台和儀表盤。
那是一個巨大的、如同心髒般搏動着的、布滿裂縫和灼燒痕跡的鍋爐!熾熱的暗紅色光芒從裂縫中透出,映照着整個狹小空間。鍋爐的轟鳴聲與鍋爐工的心跳聲詭異地同步着。
這就是列車的核心!詛咒的源頭!
而此刻,鍋爐上的裂縫正在不斷擴大,毀滅性的能量即將噴涌而出,將整個列車連同所有意識徹底湮滅!
鍋爐工看着那熟悉的、讓他日夜噩夢的鍋爐,看着那即將爆發的毀滅,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但這一次,恐懼之中,卻奇異地點燃了一絲……釋然?
林見夏抓住這最後的機會,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對着鍋爐工喊道,聲音嘶啞卻清晰:
“選擇吧!”
“是抱着你扭曲的‘贖罪’,拉着所有人爲你陪葬,讓他們的記憶和存在成爲你墓碑上最後的裝飾?”
“還是承認你的錯誤,放下這無盡的自我折磨,給他們,也給你自己……一個真正的終點,一個安息的歸途?!”
鍋爐工的目光緩緩掃過車廂。他看到了Sunny和王總顫抖卻堅定的背影,看到了那些麻木乘客臉上最後殘留的一絲人性微光。他仿佛看到了當年那些工友、母親、學生……他們臉上,不應該只有痛苦和絕望。
他閉上了眼睛,兩行滾燙的淚水滑過肮髒的臉頰。
然後,他猛地睜開眼,眼神裏第一次沒有了瘋狂和絕望,只剩下一種沉重的、卻無比清晰的平靜。
他走向那搏動的鍋爐,沒有恐懼,像是走向一個久違的歸宿。
他伸出粗糙的手,不是去修補,而是輕輕地、如同撫摸親人般,按在了鍋爐最核心的那道裂痕上。
“對不起……”他低聲說,不是對某個具體的人,而是對所有的亡魂,對他自己,“該結束了。”
“是我……停下了這列火車。”
轟!!!!
巨大的爆炸聲響起,但並非物理的爆炸。
是執念的崩塌,是詛咒的瓦解。
熾熱的暗紅色光芒瞬間充滿了所有人的視野,但並不灼熱,反而帶着一種奇異的、洗滌一切的溫度。車廂劇烈的震動停止了,窗外吞噬一切的黑暗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飛速掠過的、模糊卻真實的風景——田野、山巒、城鎮的燈火……仿佛列車終於駛上了真實的軌道。
那令人瘋狂的“遺忘”波動,消失了。
刺耳的廣播噪音,被一聲悠長、渾厚、仿佛穿越了漫長時光的汽笛聲所取代。
那聲汽笛,不像告別,更像一聲……疲憊而釋然的嘆息,指引着歸途。
光芒漸歇。
林見夏和江沉發現自己依舊站在車廂裏,但車廂變得嶄新而穩定,窗外是飛速後退的、真實的夜色。Sunny和王總癱坐在地上,大口喘氣,臉上帶着難以置信的恍惚。而那些NPC乘客,雖然依舊迷茫,但眼神中重新有了焦點,他們看着窗外的景色,看着彼此,仿佛大夢初醒。
鍋爐和鍋爐工,都消失了。
只在原地,留下一小撮冰冷的、灰白色的灰燼,以及一枚懸浮在空中、散發着微弱但穩定光芒的——純淨的記憶結晶。那是被淨化的、屬於鍋爐工最核心的“悔恨”與最終“釋然”的凝結物,或許,也包含着這列火車上,所有被釋放的靈魂碎片。
列車,依舊在行駛。
但這一次,它似乎有了真正的、可以抵達的終點。
林見夏感到一陣極度的虛弱襲來,身體晃了晃。江沉及時扶住了她。
她靠在他堅實的臂彎裏,看着窗外流動的、真實的燈火,感受着口中雖無糖卻泛起的、劫後餘生的淡淡甜意,以及手中筆記本沉甸甸的重量。
循環,結束了。
而新的旅程,或許,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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