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會，終於在一個血色的黎明降臨。
元廷調集的精銳——由悍將徹裏不花率領的數千名探馬赤軍（蒙古精銳騎兵）和數萬籤軍（強征的漢人仆從軍）——如同洶涌的鐵流，突然出現在濠州城外，對圍城的紅巾軍發起了蓄謀已久的猛烈反撲！
戰鼓如雷，號角震天！元軍騎兵如同黑色的潮水，挾着摧枯拉朽之勢，狠狠地撞向紅巾軍外圍營寨！簡陋的木柵欄如同紙糊般被瞬間撕裂！拒馬被鐵蹄踏碎！剛剛從睡夢中驚醒的紅巾軍士兵，有的甚至來不及拿起武器，便被雪亮的彎刀劈倒，被沉重的鐵蹄踏成肉泥！慘叫聲、哭喊聲、兵器碰撞聲、戰馬嘶鳴聲瞬間響徹雲霄！
紅巾軍大營，一片大亂！各營頭領倉促應戰，指揮混亂，各自爲戰。孫德崖部被騎兵沖得七零八落，俞某的營寨燃起大火，潘某、魯某的部隊被分割包圍，節節敗退。郭子興的營區雖然相對靠後，但也遭到了元軍一支精銳騎兵的猛烈沖擊！
中軍大帳前，戰況慘烈異常！郭子興的親兵營拼死抵抗，但面對武裝到牙齒、訓練有素的蒙古鐵騎，傷亡慘重。郭子興本人身披重甲，手持長槊，在親信張天祐等人的護衛下，左沖右突，浴血奮戰。但他年近五十，體力不支，座下戰馬也被流矢射中，悲鳴着將他掀翻在地！
“大帥！”張天祐目眥欲裂，揮刀砍翻一名沖上來的元兵，想回身救援，卻被另外兩名元兵死死纏住！
一名凶悍的元軍百夫長，如同發現了獵物的禿鷲，獰笑着策馬直撲倒地的郭子興！雪亮的彎刀高高舉起，在初升的朝陽下反射出刺眼的寒芒！周圍的親兵要麼自顧不暇，要麼被沖散，竟無人能及時救援！郭子興看着那劈落的刀光，眼中閃過一絲絕望！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一道瘦削卻異常矯健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斜刺裏沖出！他手中沒有刀槍，只有一根平時用來攪動糞桶的、沉重的棗木攪屎棍！
是朱重八！
他一直在混亂的戰場邊緣，像一頭蟄伏的孤狼，冷靜地觀察着。當看到郭子興落馬，元將撲殺而至的瞬間，他沒有任何猶豫！求生的本能？不！這是他等待已久的、改變命運的契機！賭命的機會！
他爆發出了積蓄已久的全部力量和速度！無視周圍橫飛的箭矢和刀光，如同撲向獵物的惡狼，猛地沖到那元軍百夫長的馬前！在彎刀即將劈中郭子興頭顱的刹那，他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那根沾滿污穢卻異常沉重的棗木棍，如同投擲標槍般，狠狠捅向戰馬毫無防護的、柔軟的腹部！
“噗嗤！”一聲悶響！伴隨着戰馬淒厲到極點的慘嘶！棗木棍幾乎齊根沒入馬腹！那匹高大的蒙古戰馬劇痛之下人立而起，將背上的元軍百夫長狠狠甩飛出去！百夫長重重摔在地上，頭盔滾落，一時摔得七葷八素！
機會！
朱重八眼中凶光爆射！他沒有任何停頓，像一道灰色的閃電，猛地撲向那摔落在地的元軍百夫長！在對方掙扎着試圖爬起的瞬間，他整個人如同餓虎撲食，狠狠撞在對方身上！同時，他那只布滿凍瘡和老繭的、骨節粗大的右手，快如毒蛇出洞，精準無比地扼住了百夫長的咽喉！左手則死死按住對方試圖拔刀的手腕！
“呃……”百夫長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口氣沒上來，咽喉要害被鐵鉗般的手指死死扣住，瞬間窒息！他雙眼暴突，臉色漲紅發紫，拼命掙扎！但朱重八如同跗骨之蛆，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了上去，雙腿死死絞住對方的身體！他的眼神冰冷而瘋狂，帶着一種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決絕！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指甲深深陷入對方頸部的皮肉！
這是一場毫無技巧可言、純粹依靠本能、意志和狠勁的生死搏殺！瘦弱的少年與強悍的元軍軍官，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翻滾、撕扯！塵土飛揚，鮮血飛濺！
時間仿佛凝固了。周圍的喊殺聲似乎都變得遙遠。朱重八的眼中只有那張因窒息而扭曲變形的、充滿驚駭和絕望的蒙古人臉！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掐死他！必須掐死他！
“嗬……嗬……”元軍百夫長的掙扎越來越弱，眼珠開始翻白，舌頭也伸了出來。
就在這時！
“噗！”一聲利器入肉的悶響！一截帶血的矛尖，猛地從元軍百夫長的胸口透了出來！滾燙的鮮血瞬間噴濺了朱重八一臉！
是張天祐！他終於擺脫了糾纏，沖了過來，一矛結果了敵人！
朱重八被噴濺的鮮血激得一個激靈，手下意識地鬆開了。他喘着粗氣，癱坐在屍體旁，渾身沾滿血污和泥土，如同從地獄血池裏爬出來的惡鬼。
張天祐一把拉起驚魂未定的郭子興，目光復雜地看向地上那個救了大帥一命的少年雜役。剛才那電光火石間的搏殺，那少年眼中迸發出的、如同野獸般的狠厲和決絕，讓他這個久經沙場的老兵都感到一絲心悸。
“是你？”郭子興也認出了這個平時沉默寡言、專門倒夜香的雜役。他心有餘悸地看着地上元將的屍體，又看了看朱重八，眼神中充滿了震驚和後怕，更有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好！好小子！有種！”他拍了拍朱重八的肩膀，力道不小。
朱重八掙扎着想站起來行禮，卻因爲脫力和剛才搏殺的激烈，腿一軟，撲通一聲單膝跪倒在地。他低着頭，劇烈地喘息着，聲音嘶啞：“保……保護大帥……是小的本分……” 姿態依舊卑微，但此刻，這單膝跪地的身影，在郭子興和張天祐眼中，卻與之前那個倒夜香的“朱老鼠”截然不同了。
次日午後，朱重八奉命將一份緊急軍情送往帥府後宅。後宅是郭子興家眷居住之處，戒備相對森嚴。他穿過幾道回廊，剛走到內院門口，便聽到裏面傳來一陣壓抑的爭吵聲。
“……爹！孫叔叔他們太過分了！克扣糧餉也就算了，現在連撥給傷兵營的草藥都敢截留！那些傷兵都是爲咱們紅巾軍流血的兄弟啊！”一個清脆卻帶着憤怒的女聲響起。
“秀英！住口！”郭子興低沉而壓抑的呵斥聲傳來，“你懂什麼！孫德崖勢大，現在大敵當前，不能內訌！”
“不能內訌？難道就眼睜睜看着兄弟們傷重不治？看着人心散掉？”女子的聲音帶着哭腔和不甘。
“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一個女孩子家，少管軍務！回房去！”郭子興的聲音充滿了煩躁。
朱重八腳步一頓，停在院門外。是郭大帥和……他的女兒？他記得聽其他親兵提起過，郭大帥有個養女，叫馬秀英，性子頗爲剛烈。
就在這時，院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一個少女從裏面快步走了出來，差點與門外的朱重八撞個滿懷。
少女約莫十五六歲年紀，穿着一身半舊的青色布裙，身形略顯單薄，但脊梁挺得筆直。她的臉龐算不得絕色，但五官清秀，眉宇間帶着一股尋常女子少有的英氣和倔強。此刻，她眼圈微微泛紅，顯然剛哭過，但眼神中那股不屈的火焰卻並未熄滅。她手裏還緊緊攥着一本賬冊似的東西。
驟然在門口撞見一個陌生的年輕親兵，馬秀英顯然嚇了一跳，腳步一頓，警惕地看着他。
朱重八連忙後退一步，躬身行禮：“親兵朱重八，奉命呈送緊急軍情！”他聲音平穩，目不斜視。
馬秀英迅速收斂了臉上的怒容和淚痕，恢復了平靜。她上下打量了朱重八一眼，目光在他瘦削的身形、洗得發白的皮甲，以及額頭上那條鮮豔的紅巾上停留了一瞬。她看到了少年眼中那份與其年齡不符的沉穩和一絲難以掩飾的風霜之色。
“進去吧，大帥在書房。”馬秀英的聲音恢復了清冷，側身讓開了路。她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一旁，似乎在等什麼。
朱重八道了聲謝，目不斜視地走進院內，將文書交給書房門口的守衛。轉身出來時，見馬秀英還站在那裏，似乎在猶豫。
“你……”馬秀英忽然開口，聲音壓低了些，“是新來的親兵？叫朱重八？”
“是。”重八垂首應道。
“聽說……是你救了大帥？”馬秀英眼中帶着一絲好奇。
“分內之事。”重八回答得滴水不漏。
馬秀英沉默了一下，看着少年幹裂的嘴唇和帶着疲憊的面容，忽然轉身快步走向旁邊的廂房。片刻後，她端着一個粗陶碗走了出來，碗裏是冒着熱氣的、稀薄卻幹淨的米粥。
“給。”她將碗遞到朱重八面前，聲音依舊清冷，卻少了幾分距離感，“站了半天崗，喝口熱的吧。”
朱重八愣住了！他看着眼前這碗冒着熱氣的粥，又看了看眼前這個面容清秀、眼神清澈的少女，一時竟不知如何反應。自父母死後，他嚐盡了世間冷暖白眼，乞討過，被驅趕過，被鄙夷過，被鞭打過……何曾有人，尤其是一個少女，主動遞給他一碗熱粥？這突如其來的、帶着溫度的善意，讓他那早已被苦難和仇恨磨礪得冰冷堅硬的心防，出現了一絲細微的裂痕。
“拿着啊！”馬秀英見他發呆，將碗又往前送了送，語氣帶着一絲不容置疑，“吃飽了，才有力氣殺元狗！才能……護着點我爹。”說到最後一句，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朱重八心頭一震。他不再猶豫，伸出雙手，鄭重地接過了那碗溫熱的粥。粗糙的陶碗傳遞着暖意，透過掌心，一直熨帖到心裏。
“謝……謝小姐。”他低聲說道，聲音有些幹澀。
“叫我馬姑娘就行。”馬秀英擺擺手，不再多言，轉身快步離去，青色布裙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
朱重八端着那碗粥，站在原地，久久未動。碗中的熱氣氤氳上升，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低頭，看着清澈的米湯中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額頭的紅巾鮮豔奪目。他小口小口地啜飲着溫熱的粥湯，那微弱的暖意仿佛帶着某種奇異的力量，驅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也悄然融化着他心中那層堅冰的一角。
這碗粥，無關風月，是亂世中一點微末的溫暖，是責任的重托，更是一顆名爲“守護”的種子，悄然落在了少年冰冷的心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