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寧遠就被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來電顯示是縣政府值班室。
"寧副縣長,出事了!"值班人員聲音急促,"青山鎮群衆圍堵了鑫隆化工廠,說他們污染環境,上百號人拉着橫幅,把大門都堵死了!"
寧遠瞬間清醒,一把抓過床頭的筆記本:"報警了嗎?有沒有沖突?"
"派出所已經到現場了,暫時沒有沖突,但群衆情緒激動,要求化工廠立即停產。"
"我馬上過去。通知環保局、安監局負責人立刻趕往現場,同時聯系企業方,讓他們保持克制!"
掛斷電話,寧遠迅速穿衣洗漱。窗外,永林縣城的輪廓在晨光中漸漸清晰。自從疫情得到控制後,他剛鬆了口氣,沒想到新的挑戰來得如此之快。
鑫隆化工廠是永林縣去年引進的重點企業,投資近三億,解決了數百個就業崗位。但投產不久,周邊村民就開始反映氣味刺鼻、莊稼枯死等問題。環保局檢測過幾次,結果都顯示排放達標,事情就不了了之。現在看來,問題遠未解決。
縣政府派來的車已經在樓下等候。上車後,寧遠仔細閱讀值班室發來的簡報,眉頭越皺越緊——這次抗議不是臨時起意,而是青山鎮十幾個村聯名組織的,連橫幅和請願書都準備好了。
"去現場前先繞道鎮政府。"寧遠對司機說。
青山鎮政府大樓前冷冷清清,顯然大部分幹部已經去了現場。鎮長辦公室門開着,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正在打電話,看到寧遠立刻掛斷迎上來。
"寧副縣長!您來得真快。"
"周鎮長,現在什麼情況?"寧遠直接問道。
周鎮長擦了擦額頭的汗:"群衆凌晨四點就聚集了,我們勸不住。他們說環保局檢測作假,化工廠實際排放嚴重超標..."
"檢測報告我看過,確實達標。"寧遠打斷他,"但群衆爲什麼不相信?有沒有我們工作不到位的地方?"
周鎮長支支吾吾:"這個...可能是有人煽動..."
寧遠搖搖頭:"先別急着下結論。帶我去現場,從外圍看看。"
他們沒有直接去化工廠正門,而是先到了附近的農田。清晨的田野本該生機勃勃,但眼前的景象卻令人心驚——稻葉發黃卷曲,菜地裏的蔬菜蔫頭耷腦,連田邊雜草都顯得病懨懨的。
"這種情況多久了?"寧遠蹲下身,捏起一撮土壤聞了聞,有股淡淡的化學品味。
"化工廠投產後就陸續出現..."周鎮長小聲回答。
"爲什麼不早報告?"
"報、報告過,但環保局檢測都說沒問題..."
寧遠站起身,臉色陰沉:"走,去化工廠。"
化工廠大門前的場面比想象的更混亂。上百名村民拉着"還我青山綠水""嚴懲污染企業"的橫幅,堵死了出入口。十幾名警察在維持秩序,但明顯力不從心。廠區裏,幾十名工人也聚集起來,雙方隔着一道鐵門對峙,火藥味十足。
"寧縣長來了!"有人喊了一嗓子,人群頓時騷動起來,不少人圍了過來。
寧遠站上一處高台,接過喇叭:"鄉親們,我是副縣長寧遠,大家冷靜一下,有什麼問題我們坐下來談!"
"談什麼談!化工廠必須關!"一個壯漢高聲喊道,"我家的稻子全死了,喝的水都有味兒,再這樣下去命都沒了!"
"對!關廠!關廠!"人群跟着喊起來。
寧遠等聲浪稍平,繼續喊話:"大家的訴求我聽明白了。我承諾,今天一定給大家一個交代!但請先讓開大門,保持冷靜,過激行爲解決不了問題!"
"我們不信!上次也這麼說,結果呢?"一個白發老人顫巍巍地指着化工廠,"他們晚上偷排,你們根本查不到!"
寧遠心頭一震。偷排?這可是新情況。如果屬實,環保局之前的檢測就真有問題了。
"老人家,您說有偷拍,有證據嗎?"
"有!"老人從懷裏掏出個舊手機,"我孫子拍的視頻,晚上大煙囪冒黑煙,白天就沒了!"
寧遠接過手機,視頻雖然模糊,但確實拍到化工廠夜間排放的煙氣顏色異常。他立刻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已不僅是環保問題,還可能涉及企業違法和監管失職。
"視頻我會立即交給調查組。"寧遠鄭重承諾,"現在,請選出五位代表,我們到鎮政府詳談。其他人先回家等消息,好不好?"
經過近半小時的勸說,群衆終於同意推選代表。寧遠安排周鎮長帶代表們去鎮政府,自己則先去了化工廠辦公室。
廠長劉鑫是個精明的中年商人,一見寧遠就大倒苦水:"寧縣長,我們完全達標排放,群衆是無理取鬧啊!停產一天損失上百萬,縣裏得負責!"
"劉廠長,"寧遠直視對方,"群衆反映你們夜間偷排,有這回事嗎?"
劉鑫臉色一變:"絕對沒有!我們是正規企業..."
"那這段視頻怎麼解釋?"寧遠播放了老人提供的視頻。
劉鑫額頭冒汗:"這...這是設備偶爾故障,不是常態..."
"環保局知道嗎?"
"知道...我們報備過..."
寧遠冷笑一聲:"報備和偷拍是兩回事。劉廠長,現在兩條路:要麼主動停產配合調查,爭取寬大處理;要麼我下令強制停產,一切後果自負。"
劉鑫臉色灰敗,半晌才點頭:"我們...配合調查。"
上午九點,協調會在鎮政府會議室舉行。群衆代表情緒激動,列舉了化工廠投產後的一系列異常:井水變味、莊稼枯死、怪病增多...而化工廠和環保局則堅稱各項檢測達標,雙方爭執不下。
"既然各執一詞,我提議成立聯合調查組。"寧遠拍板,"由縣紀委牽頭,環保局、安監局、群衆代表共同參與,對化工廠進行24小時不間斷監測,三天內出結果!"
這個方案相對公平,雙方勉強接受。但寧遠知道,真正的難題才剛剛開始。
會議結束後,縣紀委書記老張悄悄拉住寧遠:"寧副縣長,這事不好辦啊。鑫隆化工廠是林副縣長引進的項目,當初環評就是他一手推動的..."
寧遠心頭一沉。林副縣長林爲民是常務副縣長,在縣裏根基深厚,據說與省裏趙副書記關系密切。如果化工廠真有貓膩,牽扯到林副縣長...
"張書記,不管涉及誰,該查的必須查。"寧遠堅定地說,"群衆利益無小事。"
"好!我就欣賞你這種魄力!"老張拍拍他肩膀,"不過...小心林副縣長,他可不是好惹的。"
調查組成立後,寧遠幾乎住在了青山鎮。他親自參與夜間突擊檢查,果然發現化工廠在深夜偷偷關閉部分治污設備,直接排放未經處理的廢水廢氣!更令人震驚的是,環保局個別幹部對此心知肚明,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證據確鑿,寧遠面臨兩難抉擇:徹底查處,意味着要追究化工廠和環保局的責任,甚至可能牽扯到林副縣長;輕輕放過,則對不起青山鎮的父老鄉親。
第三天晚上,寧遠正在臨時辦公室整理材料,林副縣長突然不請自來。
"小寧啊,忙什麼呢?"林爲民笑容可掬地走進來,手裏拎着兩盒茶葉,"聽說你這幾天很辛苦,特地來看看你。"
寧遠起身相迎:"林縣長好,請坐。"
林爲民坐下後,先是噓寒問暖,然後話鋒一轉:"鑫隆化工廠的事查得怎麼樣了?"
"已經掌握了一些情況。"寧遠謹慎回答,"確實存在偷排行爲,環保監管也有漏洞。"
"唉,企業嘛,總想多賺點。"林爲民嘆了口氣,"不過鑫隆是縣裏重點企業,貢獻了大量稅收和就業,還是要以教育爲主,處罰爲輔啊。"
寧遠不動聲色:"林縣長,群衆反映很強烈,這事恐怕不能簡單處理。"
"群衆?"林爲民輕笑一聲,"不就是想要補償嗎?企業出點錢安撫一下就行了。小寧啊,你還年輕,不懂地方上的復雜性。有些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大家都好。"
說着,他從公文包裏拿出一份文件:"這是縣裏下半年的重點項目清單,趙副書記很關注。如果因爲化工廠的事耽誤了,恐怕不好交代啊。"
赤裸裸的施壓。寧遠接過文件掃了一眼,心裏明鏡似的——林爲民搬出趙副書記,就是要他知難而退。
"林縣長,我理解您的考慮。"寧遠斟酌詞句,"但這次事件影響太大,簡單掩蓋可能適得其反。我有個建議..."
"哦?說說看。"
"化工廠必須整改,但可以分期進行,不影響主要生產線;對受污染的群衆給予合理賠償;環保局內部也要整頓。這樣既回應了群衆訴求,又保住了企業,您看如何?"
林爲民眯起眼睛打量寧遠,似乎在評估這個年輕人的深淺。半晌,他微微點頭:"方案不錯,但處理上要把握好度。這樣吧,具體工作你來負責,需要協調的找我。"
林爲民離開後,寧遠長舒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剛剛在鋼絲上走了一遭。拒絕林副縣長容易,但後果可能影響全縣工作;完全屈服又違背原則。這個折中方案,是目前的最優解。
第四天,調查結果公布:化工廠被責令限期整改,罰款五十萬元;環保局兩名幹部被問責;青山鎮受污染群衆獲得共計兩百萬元的賠償。同時,縣政府承諾加強對所有企業的環保監管,建立有獎舉報制度。
處理決定公布後,群衆普遍滿意,化工廠也保住了主要生產線,可謂雙贏。但寧遠清楚,這件事遠未結束——林副縣長表面贊同,心裏恐怕已經記了他一筆。
晚上回到縣裏宿舍,寧遠累得直接倒在沙發上。這四天他幾乎沒合眼,現在終於能喘口氣了。手機響起,是沈若初。
"處理得很漂亮。"她開門見山,"既維護了群衆利益,又沒把企業一棍子打死,還給了相關人改過的機會。我爸都說你處理得有水平。"
寧遠一驚:"沈書記也關注這事了?"
"當然,群體性事件省裏都會關注。更何況..."沈若初頓了頓,"趙國斌給省委打了報告,說永林縣環保事件暴露了基層治理問題,暗示沈...省裏用人不當。"
原來如此。寧遠這才明白,自己無意間成了高層博弈的一枚棋子。
"若初,我是不是給你父親添麻煩了?"他內疚地問。
"恰恰相反。"沈若初輕笑一聲,"你妥善處理了危機,還找到了平衡點,證明了他的眼光。對了,周末有空嗎?我正好要去永林調研。"
寧遠心頭一跳:"你要來?"
"嗯,省裏安排的縣域經濟調研,我帶隊。"沈若初語氣輕鬆,"公事公辦,不會有人說什麼的。"
掛斷電話,寧遠站在窗前,望着縣城稀疏的燈火。沈若初要來了,雖然是公務,但他心裏仍涌起一股難以抑制的期待。這段時間的壓力、疲憊,似乎都在這個好消息面前變得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