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寫着“駁回”二字的公文紙,像一片輕飄飄的、帶着劇毒的雪花,落在了蘇錦辭的世界裏,瞬間冰封了她所有的希望。
接下來的兩天,蘇錦辭把自己關在了那間狹小的屋子裏。
門被從裏面插上了。
第一天,苟子照例拎着飯盒過來,敲了半天門,裏面毫無動靜。
“嫂……蘇同志?吃飯了!”
“隊長讓我給您帶了肉包子!食堂新蒸的!”
回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苟子急得抓耳撓腮,又不敢硬闖,只能把飯盒放在門口,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霍野來的時候,看到門口原封不動的飯盒,裏面的包子已經冷硬如石。
他那張冷硬的臉,瞬間又黑沉了三分。
他高大的身軀站在門口,像一尊沉默的鐵塔,站了很久很久。
他想踹門,可抬起的腳,在半空中又硬生生地停住了。
他怕嚇到她。
也怕看到她那雙失去所有光彩的、死灰般的眼睛。
第二天,依舊如此。
送來的飯菜,紋絲未動。
霍野心裏的那股無名火和說不清的恐慌,像野草一樣瘋狂滋生。
他沖進訓練場,赤着上身,對着那個磨損嚴重的沙袋,一拳一拳,如同不知疲倦的機器。
汗水順着他賁張的肌肉線條滑落,砸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周圍的士兵們誰也不敢靠近,他們都知道,他們那個“活閻王”隊長,心情差到了極點。
而屋子裏的蘇錦辭,只是靜靜地坐在床沿上。
她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發呆。
窗外是永恒的蒼黃和呼嘯的風,她看着,仿佛要把自己也看成這片戈壁上的一塊石頭。
絕望嗎?
是的,鋪天蓋地。
她想起了江南的雨,淅淅瀝瀝,能洗去一切塵埃。
可這裏的風沙,只會把人越埋越深。
她甚至想,就這樣吧,就這樣耗盡自己,或許也算是一種解脫。
可就在這片黑暗裏,養母那張溫和的臉,和她說過的話,又在腦海裏清晰地浮現。
“錦辭,咱們女人家,可以什麼都沒有,但不能沒有一雙手,不能沒有站直了的脊梁骨。”
“手會養活你,脊梁骨會讓你活得像個人。”
蘇錦辭緩緩地低下頭,看着自己那雙白皙纖長的手。
這雙手,能讓絲線開出花,能修復最珍貴的文物,也能在危急時刻,變成保護自己的武器。
難道,離了婚,回到江南,她就能活下去嗎?
不。
背着“被退婚”的名聲,她一樣會被人指指點點,活在別人的唾沫星子裏。
所以,問題從來不在於離不離婚,也不在於身在江南還是塞北。
問題在於,她自己,想怎麼活。
她不能把自己的命運,寄托在一張批準或駁回的紙上,更不能寄托在任何一個男人的決定上。
她蘇錦辭的人生,只能由她自己做主。
想通這一點,蘇錦辭只覺得心裏那塊壓得她喘不過氣的巨石,忽然就碎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清醒的求生欲,從她的四肢百骸裏涌了出來。
既然走不了,那就不走了。
至少,暫時不走了。
她要在這裏,在這片所有人都認爲女人只能依附男人生存的土地上,靠自己的雙手,活下去。
還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第三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刺破戈壁的昏黃時,那扇緊閉了兩天的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蘇錦辭走了出來。
她臉色依舊蒼白,眼下帶着淡淡的青黑,但那雙清亮的眸子,卻重新燃起了光。
那是一種冷靜到極致的、破釜沉舟的光芒。
她徑直走向訓練場。
遠遠地,就聽到了“砰!砰!砰!”的沉重擊打聲。
霍野正赤着上身,渾身熱氣蒸騰,像一頭暴怒的野獸,瘋狂地攻擊着沙袋。
蘇-錦辭就那麼安靜地站在不遠處,看着他。
直到霍野打出最後一拳,那沉重的沙袋被他一拳打得高高飛起,他才喘着粗氣停下來。
他一回頭,就看到了站在晨光裏的蘇錦辭。
霍野的身體瞬間僵住。
他看着她,心髒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有擔心,有欣喜,還有一絲不知所措。
“你……”他剛想開口問她怎麼樣了。
蘇錦辭卻先開口了,她的聲音帶着一絲久未說話的沙啞,但異常清晰。
“霍野,我們談談。”
霍野愣住了。
他胡亂地用毛巾擦了把汗,拿起旁邊搭着的背心套上,大步走到她面前。
“你想通了?”他問,語氣裏帶着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小心翼翼。
“嗯,想通了。”蘇-錦辭點頭,她的目光平靜地直視着他,“既然離婚報告被駁回,在下一次申請之前,我們都得被綁在一起,這是事實,我接受。”
霍野鬆了口氣。
然而,蘇錦辭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徹底瞪大了眼睛。
“但是,我不能白白在這裏耗着。”
蘇錦辭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釘子,精準地釘進霍野的腦子裏。
“我要在這裏,重開我的繡坊。”
“我需要一個獨立的工作室,要安靜、幹淨,最重要的是,光線要好。”
“我還需要一些基礎的工具和材料,比如繃架、木料、染料,這些要去鎮上或者省城買。”
“錢,我自己有。”她看了一眼霍野,指的是他之前拍在桌上的那些錢,“但我需要你,幫我解決兩個最關鍵的問題。”
“第一,場地。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個體戶’的經營審批。我知道在軍區搞這個很難,但你是特戰隊長,我想,你應該有辦法。”
她說完,便不再言語,只是靜靜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霍野徹底被震住了。
他腦子裏設想了一萬種可能。
她可能會哭,會鬧,會絕食抗議,會對他冷言冷語。
他甚至都做好了準備,只要她開口,他可以再去跟師長軟磨硬泡,想辦法把這婚給離了。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她會以這樣一種姿態,冷靜、理智、條理清晰地,向他提出了一個……創業計劃?
在戈壁灘上,開一間江南的繡坊?
這個想法本身,就帶着一種匪夷所思的瘋狂。
可看着眼前這個女人,她明明身形單薄,臉色蒼白,但那雙眼睛裏迸發出的光芒,卻比這戈壁的太陽還要灼人。
那是一種不向命運低頭的、頑強到令人心驚的生命力。
這一刻,霍野心中涌起的,不再是單純的保護欲,而是一種更爲強烈的、發自內心的……敬佩和欣賞。
他忽然覺得,自己之前那些想法,真是可笑。
這樣一個女人,她需要的不是男人的庇護,而是並肩站立的尊重和支持。
他看着她,喉結滾動了一下,然後,一個念頭鬼使神差地就冒了出來。
把她留下來。
用盡一切辦法,把她徹徹底底地留下來。
這個念頭一出現,就再也壓不下去了。
他幾乎沒有經過大腦思考,便沉聲開口,給出了他的回答。
“好。”
“場地,我來想辦法。”
“審批……我去找師長。”
他看着蘇錦辭眼中閃過的一絲訝異,心中那股莫名的沖動更加強烈,他補充了一句,像是在對她承諾,也像是在對自己下定決心。
“只要你想做,我就幫你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