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血，順着那根穿透父親胸膛的刺刀刀尖，一滴滴砸落在雪地上。
林老虎高大的身軀還掛在半空中，他的頭無力地垂着，那只瞎了的獨眼空洞地望着地面。
他死了。
“不……爹……”
林嘯天跪在地上，被兩個日本兵用槍托死死抵住後背和後腦勺。他發不出聲音，只能看着，看着他生命中最偉岸的神，就這麼被人像牲口一樣宰殺了。
“不……不……當家的……”
捂着林嘯天眼睛的趙秀也不動了。她那雙枯瘦的手無力地從兒子的臉上滑落。她也看到了，她看到了她的男人……死了。
“嗬……嗬……”
趙秀的喉嚨裏發出了拉風箱一般的聲音。她那滿是血污的臉，轉向了那個擦拭着指揮刀上血跡的日本曹長。
天漸漸暗了下來，慘白的日光被西邊涌上來的血色晚霞所取代。天黑了。
“曹長閣下……”
那個行凶的日本兵“唰”地一下收回了刺刀！
“噗嗤！”
又一股黑血從林老虎的屍體上噴濺而出。士兵立正敬禮：
“任務完成！”
“哼。”
日本曹長看都沒看那具屍體一眼。他那張被林老虎血沫噴過的臉，依舊陰沉得可怕。
他很不滿意。他非常不滿意！
他要的是槍！不是一具沒用的屍體！
“搜！！”
“廢物！！”
“繼續給我搜！！”
他用還在滴血的指揮刀指着那片已被翻了個底朝天的廢墟！
“挖地三尺！！”
“也要把槍給我找出來！！”
“嗨依！！”
那些本已在看熱鬧的日本兵渾身一個激靈，再次端着槍沖進了廢墟！
“哐當！”
“砰！”
“譁啦！！”
砸東西和咒罵的聲音，再次響徹了這個已經死了一半的村莊。
曬谷場上剩下的七八十個村民，跪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一片死寂。
沒有人敢動，沒有人敢哭。
他們就那麼麻木地跪着，看着林老虎的屍體在晚風中輕輕搖晃，看着日本兵在他們燒焦的家裏瘋狂翻找。
一個時辰過去了。
天全黑了。
“報告！！”
一個日本兵打着手電跑了回來！
“曹長閣下！！”
“還是……還是沒有！！”
“砰！！”
曹長一腳狠狠踹在了那個士兵的胸口！
“八嘎呀路！！”
“沒用的廢物！！”
“一個小小T的滿洲村莊！！連幾把破槍都找不到！！”
“帝國養你們何用？！”
他在咆哮！他在發泄！
他知道天黑了，再找下去也沒有意義了。
他輸給了那個已經死了的獨眼龍。
“呼……呼……”
曹長劇烈地喘息着，他那雙藏在帽檐下的眼睛紅了。是氣的，也是被羞辱的！
他緩緩轉過身，看着那片在黑暗中跪着的、黑壓壓的人影。
“……”
“嗬嗬……嗬嗬嗬……”
他笑了。他發出了一陣低沉的、如同夜梟般的笑聲。
“找不到？”
“呵……”
“找不到……就找不到吧……”
他緩緩舉起了那把指揮刀，用刀尖指向了那群瑟瑟發抖的村民！
“既然他們不肯交出槍……”
“……”
“那他們，就用不着活下去了。”
他用日語，一字一句地說。
“……”
翻譯官愣住了。他那張沾滿了幹涸血污的臉，瞬間白了！
“曹……曹長閣下……”
他聽懂了。他嚇得跪了下來！
“閣下……閣下……不可啊！！”
“這裏……還有女人和孩子啊！！”
“閣下！！”
“閉嘴！！”
曹長反手一刀柄，“砰！！”一聲狠狠砸在了翻譯官的門牙上！
“咔嚓！”
“哎喲——！！”
翻譯官滿嘴是血地倒了下去：“我的……我的牙……”
“翻譯！！”
曹長用刀指着他的喉嚨！
“我說……”
“……你說！”
“……”翻譯官捂着嘴，驚恐地看着他。
“告訴他們。”
“遊戲……結束了。”
“……”
“爲了‘大東亞聖戰’……”
“爲了‘天皇陛下’……”
“……”
“這個敢於反抗‘皇軍’的‘模範村莊’……”
“……”
“……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閣下……”
“言え！！”（說！！）
曹長用刀狠狠往下一壓，刀尖刺破了翻譯官的喉結！
“啊——！！”
翻譯官嚇得屁滾尿流！他一把搶過地上的鐵皮喇叭，用變了調的、帶着哭腔的公鴨嗓嘶吼了起來：
“曹……曹長閣下……有令！！”
“……”
曬谷場上，所有麻木的村民緩緩抬起了頭。
“……”
“你們……你們這幫賤民！！”
“給臉不要臉！！”
“皇軍仁慈！！”
“你們拒不交槍！！”
“……”
“閣下說了！！”
“……”
“這個村子……”
“……”
“……以——儆——效——尤！！”
“……”
“……”
有那麼三秒鍾，整個世界都是安靜的。
村民們似乎沒有聽懂。
“……啥……啥意思？”
“……啥叫……以儆效尤？”
斷了腿的王麻子，喃喃地問道。
“……意思……就是……”
被日本兵用槍托抵着的林嘯天，緩緩開口了。
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意思……就是……”
“……”
“……他要我們……所有人……”
“……”
“……死。”
“轟——！！”
這句話，像一道天雷！劈在了所有人的腦子裏！
“啥？！”
“死？！！”
“不……不要啊！！”
“太君！饒命啊！！”
“我們真的沒槍啊！！”
“哇——！！”
孩子的哭聲！女人的尖叫聲！老人的磕頭聲！
“跑——！！”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反應了過來！
“跑啊——！！”
“鬼子要殺光我們啦——！！”
“轟——！！”
跪在曬谷場上的七八十個幸存者，像一群被點燃了尾巴的耗子，瞬間炸了！！
“跑啊！！”
“快跑啊！！”
“往山上跑！！”
“往廢墟裏鑽！！”
“啊啊啊啊——！！”
混亂！極致的混亂！
人們發了瘋似地四散奔逃！
“……”
日本曹長看着這群四散的“獵物”。
他緩緩舉起了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
“……”
“射て！”（射擊！）
“……”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村口！那兩挺已經等候了一整天的歪把子輕機槍，在同一時間噴出了兩條兩尺多長的死亡火舌！！
“啊——！！”
“呃啊！！”
“噗噗噗噗——！！”
那跑在最前面的十幾個村民，就像秋天被鐮刀割倒的麥子，成片成片地倒了下去！
“不——！！”
“救命啊！！”
“我的腿！！”
後面的人被絆倒了！前面的人壓在了他們身上！
機槍還在響！
“噠噠噠噠噠噠——！！”
子彈穿透了兩層、三層屍體！把下面活着的人也一並打成了篩子！
“殺！！”
“一個不留！！”
“哈哈哈哈！！”
那些原本在搜查的日本兵，也興奮地嚎叫了起來！
他們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槍，像一群沖出柵欄的野獸，撲向了那些四散奔逃的老弱婦孺！
“不……不要！！”
“救命！！”
“噗嗤！！”
一個抱着孩子的女人，被一刀從背後捅穿！連帶着她懷裏那個剛滿周歲的孩子！
“啊——！！”
斷了腿的王麻子在地上拼命地爬！
“別……別殺我……”
“砰！！”
一個日本兵笑着，一槍打爆了他的頭！
“……”
“嘯天！！”
“嘯天！！”
就在這人間地獄之中！林嘯天被一聲嘶啞的尖叫喊醒了！
是娘！
“娘？！”
他一回頭！只見那個滿頭白發、額頭流着血的趙秀！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
“娘！！”
“快快跑啊！！”林嘯天也要站起來！
“不！！”
趙秀那雙已經哭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一個方向！
那……那是他們家那個燒塌了一半的柴房！！
“嘯天！！”
趙秀用盡了她生命中最後所有的力氣！她一把抓住了林嘯天的衣領！
“娘……你幹啥？！”
“我們一起跑！！”
“跑不了了……”
趙秀笑了。她那張蠟黃、浮腫、沾滿了血和淚的臉……笑了。
“一個都跑不了……”
“……”
“嘯天……”
她死死地抓着兒子的衣領！
“快快跑！！”
“娘！！”
“往柴房跑！！”
“不！！”
“我不走！！”林嘯天拼命地搖頭！“要走一起走！！”
“砰！！”
一發流彈！擦着林嘯天的耳朵飛了過去！
“啊——！！”
一個日本兵已經發現了他們！他獰笑着，端着刺刀沖了過來！
“八嘎！！”
“嘯天！！”
“快——跑！！”
趙秀猛地一轉身！
她用她那並不高大的身軀，狠狠地一頭撞在了林嘯天的胸口上！
“砰——！！”
“呃啊！！”
林嘯天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巨力撞得倒飛了出去！
“轟隆！！”
他整個人撞穿了那扇本已燒得腐朽不堪的柴房木門，滾了進去！
“娘——！！”
林嘯天摔在了冰冷的柴火堆裏！他發了瘋似地就要爬起來！
“不許出來！！”
門……被堵住了。
是娘！是趙秀！
她張開了雙臂，用她那瘦弱的後背，死死地堵住了那個黑洞洞的門口！
“死ね！！”（死吧！！）
那個沖過來的日本兵……到了！
“娘！！”
林嘯天透過那腐朽的木板縫隙，親眼……看到了！
“不……”
“畜生！！”
趙秀回過了頭。
她隔着那扇破爛的門，最後看了一眼她的兒子。
她笑了。
她用口型，說了兩個字。
“……”
“……活……”
“……”
“……下去……”
“噗嗤——！！”
那沾滿了林老虎鮮血的刺刀，從趙秀的後心一捅而入！又從她的前胸一穿而出！
“……”
“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嘯天目眥盡裂！！
……
“呃……”
趙秀的身體僵住了。
她低下頭，看着那根穿透自己胸膛的刺刀。
“……”
“砰！”
那個日本兵嫌棄地一腳踹在了她的背上！
刺刀抽了出來！
趙秀那一夜白頭的身軀，緩緩地倒了下去。
倒在了那扇柴房的門口。
……
“……”
林嘯天不動了。
他趴在柴火堆裏，一動不動。
他透過那道縫隙，看着外面那漫天的火光、那震天的槍聲、和那刺耳的狂笑聲。
……
他緩緩地轉過頭，看向村口那棵大槐樹。
……
父親還掛在那裏。
……
母親就倒在門口。
……
……
火……越燒越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