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門英語的收卷鈴聲劃破考場上空時，林未晞捏着筆的手指還在微微發緊。草稿紙上被她畫滿了歪歪扭扭的小太陽，最後一個圓圈剛描完，就見監考老師的身影從過道那頭掃過來。她慌忙把筆塞進筆袋，視線越過前排同學的肩膀，精準地落在斜前方——江辰正低頭整理着試卷，側臉在午後的陽光下泛着柔和的瓷白，耳尖上那顆小小的痣像粒被陽光曬暖的黑芝麻。
考場門一打開，喧鬧瞬間涌了進來。穿了三年的藍白校服被揉成一團搭在臂彎，有人舉着準考證在走廊裏狂奔，喊着“解放了”的聲音撞在瓷磚牆上，又彈回來裹住每一個人的耳朵。林未晞背着書包慢慢走，剛下樓梯就被人從身後輕輕扯了扯馬尾。
“等會兒去哪兒？”江辰的聲音帶着點剛考完的鬆弛，手裏轉着一支黑色水筆，筆帽上還沾着一點考場的粉筆灰。
林未晞回頭時，正撞見他眼底的笑，像把剛才考場裏的陽光都裝了進去。“班長不是說晚上包了餐廳嗎？你忘了？”她故意歪了歪頭，“還是說，你想先溜去打遊戲？”
江辰伸手彈了下她的額頭，力道輕得像羽毛：“敢跟我算賬了？”他頓了頓，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了一下，他低頭看了眼屏幕，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蹙，又很快舒展開，“晚上我肯定到，你先跟張淼她們去集合，我處理點小事。”
林未晞沒多想，只當是他家裏催着報志願的事。她點點頭，看着江辰轉身朝校門口的方向走，背影很快融進攢動的人群裏，藍白校服的衣角在風裏晃了晃，像只要飛的鳥。
傍晚六點，“老地方”餐廳的包廂裏已經鬧成了一鍋粥。這是他們班聚餐的固定地點，高三模考後的慶功宴、運動會後的補餐都在這裏，連包廂號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308”。林未晞推開包廂門時，熱浪混着菜香撲面而來——紅燒排骨的甜香、水煮魚的麻味、還有冰鎮啤酒剛開罐時“嗤”的氣泡聲，瞬間把她裹了進去。
“未晞！這兒這兒！”張淼舉着一個空啤酒罐朝她揮手，旁邊的李雪正舉着手機拍照，鏡頭裏是滿桌剛上的菜，還有幾個男生勾着肩膀湊在鏡頭前做鬼臉。林未晞走過去，才發現張淼旁邊留了個空位，椅背上搭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是江辰常穿的那件。
“江辰呢？”張淼往她碗裏夾了塊排骨，“剛才班長點名，就差他一個了。”
林未晞坐下，指尖無意識地碰了碰那件外套，布料上還帶着點外面晚風的涼意。“他說處理點小事，應該快到了。”她拿起手機，點開和江辰的聊天框，下午發的包廂號後面，還跟着一個她當時覺得有點傻的太陽表情，此刻卻安安靜靜地躺在屏幕上，沒有收到任何回復。
包廂裏的喧鬧還在升級。靠窗的位置，兩個男生正比賽喝啤酒，透明的玻璃杯碰在一起，泡沫灑在桌布上，暈開一圈圈溼痕；另一邊，女生們圍在一起看相冊，從高一的軍訓照到高三的百日誓師，笑聲裏混着幾句“你當時怎麼那麼胖”“這張照片我要刪了”的打鬧；班長站在包廂中央，手裏舉着一個裝滿啤酒的扎壺，正扯着嗓子喊：“等會兒人齊了，咱們集體幹杯！誰都不許躲！”
林未晞坐在這喧鬧的中心，臉頰被旁邊男生開的果酒熏得有點紅。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甜絲絲的桃子味在嘴裏散開，可目光卻總忍不住往門口飄。包廂門被推開一次，她就會下意識地抬頭，看到是服務員或者遲到的同學，又會悄悄低下頭，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反復劃過和江辰的聊天記錄——最後一條還是她下午發的“308包廂，我跟張淼在一起”，下面是一片空白。
“想什麼呢？”張淼湊過來，順着她的目光看向門口，“還等江辰呢？”她撞了撞林未晞的胳膊，擠了擠眼睛，“你倆高考前那陣兒，天天一起在圖書館刷題，別以爲我們沒看見啊。”
林未晞的臉瞬間更紅了，伸手去捂張淼的嘴：“別亂說！”
“誰亂說啦！”張淼躲開，笑着說，“上次模考後，我看見江辰在操場給你遞奶茶，還是你最愛的珍珠奶茶，少糖少冰，對吧？”
林未晞沒說話，心裏卻像被什麼東西暖了一下。高三最累的時候，她總在晚自習後犯困，江辰就會提前在小賣部買好奶茶，放在她的桌洞裏，奶茶的溫度剛好能焐熱她冰涼的手。有一次她問他怎麼知道自己喜歡少糖少冰，他說：“聽你跟老板說過一次。”
那時窗外的梧桐葉正落得滿地都是，教室裏的日光燈照在他臉上，他的耳朵尖有點紅，卻假裝在看窗外的風景。林未晞想起這些，嘴角忍不住往上揚，可剛揚到一半，又想起江辰還沒來，心裏那點暖意又涼了下去。
七點半，桌上的菜已經涼了一半，班長又催了兩次，包廂裏的喧鬧也漸漸淡了些。剛才比賽喝啤酒的男生已經趴在桌上睡着了，女生們的相冊也翻到了最後一頁，有人開始小聲討論起報志願的事，“我想考北京”“我爸媽讓我留在本地”的聲音在包廂裏飄來飄去。
林未晞手裏的手機已經被她攥得有點熱了。她解鎖屏幕，又鎖上，反復了好幾次，終於還是沒忍住，給江辰發了條消息：“你到哪兒了？菜都快涼了。”消息發出去，旁邊的“正在輸入”閃了一下，又很快消失了，最後還是一片空白。
“別等了，先吃點東西吧。”李雪給她夾了塊糖醋魚，“可能他真的有事，說不定等會兒就來了。”
林未晞點點頭，拿起筷子夾了一口魚，甜酸的味道在嘴裏散開，可她卻沒嚐出什麼滋味。她看着旁邊空着的椅子，椅背上的黑色外套還搭在那裏，像是一個沉默的等待。包廂裏的燈光有點暖，照在空椅子上，卻顯得格外突兀——周圍的座位都坐滿了人，只有這裏，空着一個位置，連桌布上都沒有放任何東西，幹幹淨淨的，像從來沒有人要坐在這裏。
“未晞，你還記得高一軍訓嗎？”張淼突然開口，打破了她的走神，“當時江辰被教官罰站，你偷偷給他遞水，還被教官抓了個正着，最後你倆一起站了半小時。”
“當然記得！”旁邊的同學也湊過來，“當時江辰還說，是他讓你遞水的，要罰只罰他一個人，結果教官說‘既然一起遞，就一起站’，你倆站在太陽底下，江辰還把自己的帽子摘下來給你戴。”
“對啊對啊！”另一個女生笑着說，“我當時還拍了照片，現在還在我手機裏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回憶着高一的事，林未晞也跟着聽，可耳朵裏卻像隔了一層膜，那些熟悉的場景在腦海裏閃過，卻都繞不開江辰的影子。高一的軍訓、高二的運動會、高三的圖書館……好像她的高中三年，每一個重要的時刻，都有江辰在身邊。
她想起高三百日誓師那天，全班一起在操場上喊口號，她因爲緊張，聲音有點發抖，江辰站在她旁邊，悄悄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心很暖，攥着她的手，像是在給她打氣。那天的太陽很大，曬得人睜不開眼睛，可她卻覺得，有他的手在，就什麼都不怕了。
“當時我就覺得，你倆肯定有戲！”張淼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高考結束了，你倆是不是該表白了？”
林未晞的心跳突然加快，剛想開口說點什麼，包廂門突然被推開了。
門口的風鈴“叮鈴”響了一聲，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門口看去。江辰站在那裏，額發被汗水打溼，貼在額頭上，臉頰有點紅，像是跑了很久的路。他身上沒穿校服，換了一件白色的T恤，領口有點歪，手裏還攥着一個黑色的書包，書包帶歪在肩膀上。
林未晞的眼睛瞬間亮了。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站起來，朝江辰揮手，聲音裏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雀躍：“江辰！這裏！”
江辰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很復雜，有她熟悉的溫柔，還有一點她看不懂的急促，像是有什麼話想說，又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朝她點了點頭，腳步剛要往包廂裏邁，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嗡嗡”的聲音在安靜了一瞬的包廂裏格外明顯。
江辰皺了皺眉，停下腳步，從口袋裏掏出手機。他低頭看屏幕的時候，林未晞清楚地看到，他的手指在發抖。下一秒，他的眉頭驟然鎖緊，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怎麼了？”林未晞心裏咯噔一下，剛想走過去，就看見江辰抬起頭，又朝她看了一眼。那一眼很短，卻像是包含了很多話，有抱歉，有不舍，還有一種她從來沒見過的慌亂。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可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包廂裏的人都安靜下來，看着門口的江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班長剛想開口問“怎麼不進來”，江辰卻突然轉身，朝着走廊盡頭跑去。他的腳步很快，白色的T恤在走廊的燈光下閃了一下，就消失在了拐角處，只留下門口的風鈴還在“叮鈴”作響，像是在替他說抱歉。
林未晞揮到一半的手僵在半空。她站在那裏，看着空蕩蕩的門口，腦子裏一片空白。剛才江辰的眼神、他緊鎖的眉頭、他轉身跑走的背影，像電影一樣在她腦海裏反復播放，可她卻怎麼也想不明白，爲什麼他來了，又突然走了。
“江辰怎麼回事啊？”有人小聲議論，“來了又走，什麼意思啊？”
“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剛才他看手機的時候，臉色好差……”
議論聲在包廂裏飄來飄去，林未晞卻什麼也聽不見。她慢慢坐回座位，目光落在旁邊的空椅子上，椅背上的黑色外套還搭在那裏，可它的主人，卻連包廂都沒踏進過一步。剛才心裏的雀躍和期待，像被一盆冷水澆滅了，只剩下冰冷的失落，從腳底慢慢往上爬，裹住了她的心髒。
熱烈的氣氛像是被撕開了一道口子，冷風從那道口子裏灌進來，瞬間吹散了包廂裏的暖意。班長舉着扎壺，站在包廂中央，尷尬地笑了笑：“可能……江辰真的有急事吧，咱們先幹杯，不等他了。”
“幹杯！”有人附和着，舉起杯子，啤酒罐碰撞的聲音在包廂裏響起來，卻沒了剛才的熱鬧，只剩下一種勉強的熱鬧。林未晞也舉起杯子，和旁邊的張淼碰了一下，杯子裏的果酒晃了晃，澄黃的液體映着包廂裏晃動的燈光，像一顆破碎的太陽。
她抿了一口，甜絲絲的味道變成了苦澀，卡在喉嚨裏，咽不下去。旁邊的張淼想跟她說點什麼，可看她臉色不好，又把話咽了回去，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包廂裏又漸漸熱鬧起來，有人繼續喝酒，有人繼續聊天，有人繼續看相冊，可林未晞卻像被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她坐在那裏，看着眼前的一切，覺得所有的聲音都很遙遠，所有的畫面都很模糊。她的目光總是忍不住往門口飄，期待着包廂門再次被推開，期待着江辰能回來，跟她說一句“抱歉，我來晚了”。
可直到桌上的菜徹底涼了，直到有人開始收拾東西準備走，包廂門都沒再被推開過。
九點半，大家陸續離開。張淼陪着林未晞走在最後，包廂裏的燈被一一關掉，只剩下門口的應急燈亮着，昏黃的光落在空椅子上，椅背上的黑色外套還搭在那裏，像是一個不肯離開的等待。
“未晞，別想太多了，”張淼幫她把書包背好，“江辰肯定是出了急事，不然他不會不來的。”
林未晞點點頭，卻沒說話。她走到空椅子旁邊，把那件黑色外套拿下來，疊好，抱在懷裏。外套上還殘留着江辰的味道，是他常用的洗衣液的檸檬味，可這味道卻讓她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她想起下午在考場外，江辰跟她說“晚上我肯定到”，想起他當時眼底的笑，想起他彈她額頭時的溫柔。那些畫面那麼清晰，卻又那麼遙遠，像一場還沒醒的夢。
走出餐廳的時候，晚風有點涼，吹在臉上，讓她清醒了一點。街上的路燈亮着，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懷裏的外套很暖，可她的心卻很冷。她拿出手機，再次點開和江辰的聊天框，最後一條消息還是她七點半發的“你到哪兒了？菜都快涼了”，下面依舊是一片空白。
她站在路邊，看着來往的車輛，心裏突然明白，有些東西，可能在江辰轉身跑走的那一刻，就已經變了。那場他們約定好的散夥飯，他最終沒能參加；那場她期待了很久的青春結尾，最終還是少了一個人。
那個他最終未能踏入的包廂，那個始終空着的座位，那個沒說出口的“再見”，成了青春散場時，第一道清晰而凜冽的裂痕。風把她的頭發吹亂，她抱着那件黑色外套，站在路燈下，第一次覺得，原來青春的結束，是這麼安靜，又這麼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