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樓頂層,“攬月閣”雅間內,時間仿佛被凍結的寒冰。
洛傾城那雙清冷如寒潭映星的眸子,死死釘在李長壽那張平靜得近乎麻木的稚嫩臉龐上。玉勺中滾燙的濃湯懸停在淡櫻色的唇邊,嫋嫋升騰的熱氣模糊了她絕美的容顏,卻絲毫無法掩蓋眼底深處驟然掀起的驚濤駭浪!
那是什麼?!
溫和!磅礴!如同沉睡於大地深處萬載的暖陽驟然蘇醒!帶着一種直抵靈魂深處、撫慰一切創傷、滋養萬物的純粹生命本源之力!它並非攻擊,卻以一種近乎“法則”層面的、無可抗拒的方式,瞬間沖垮了她浩瀚精純的探查靈識!更如同投入萬年玄冰核心的一顆火種,讓她體內那沉寂冰冷、連宗門老祖都束手無策的古老力量,產生了一絲……清晰的悸動?!
雖然微弱!雖然短暫!卻如同在死寂的冰原上點燃了一簇真實的火焰!真實不虛!清晰可感!
這……這怎麼可能?!她體內那股源自上古血脈、沉寂多年的核心力量,竟……竟被一碗……粗陋的狼肉湯……引動了?!
“這湯……”洛傾城的聲音,第一次清晰地帶上了一絲難以抑制的……波動?清冷的聲線如同光滑的冰面裂開了一道細微卻刺耳的縫隙,透出內裏壓抑不住的驚疑與深沉的探究。“你究竟……是如何燉出來的?”這一次,她的問話更加直接,帶着不容閃避的鋒芒。
李長壽抬起頭,平靜地迎上那雙仿佛能洞穿靈魂的星眸。那雙漆黑的眼睛裏,依舊是一片沉寂的死水,映不出絲毫情緒的漣漪。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歪了歪頭,動作帶着孩童般的純真感,仿佛在思考一個極其簡單、不值一提的問題。
雅間內落針可聞。價值千金的凝神幽香早已被那霸道純粹的肉香徹底湮滅、驅逐。兩名侍立一旁的侍女,屏住呼吸,眼觀鼻鼻觀心,如同泥塑木雕,但微微顫抖的指尖和緊抿得失去血色的嘴唇,徹底暴露了她們內心掀起的驚濤駭浪!郡主殿下……竟會如此……失態?!
阿醜枯槁的身體深深陷在寬大奢華的紫檀椅中,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攥着那截焦黑的雷擊木心,指節因爲過度用力而發出細微的咯咯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渾濁的眼珠驚恐不安地轉動着,目光在李長壽那平靜到詭異的側臉和洛傾城那張絕美卻寫滿驚疑的容顏之間瘋狂逡巡。心底的驚駭如同冰冷的毒藤,瘋狂滋長蔓延:這邪門小子……他……他到底在湯裏下了什麼蠱?!連這修爲通天的郡主都……都着了魔道?!完了……全完了……這要是被扣上一個謀害郡主的罪名……他沈孤雲今天怕是要被挫骨揚灰,魂飛魄散!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幾乎要壓垮所有人的神經時——
李長壽終於開口了。聲音不大,平靜得如同在陳述“太陽東升西落”般尋常的事實:
“火候到了,肉熟了,就燉好了。”
他頓了頓,似乎覺得這回答過於簡略,又補充了一句,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加了一瓢水”:“放了點鹽。”
“……”洛傾城握着玉勺的玉指猛地一緊!溫潤的羊脂白玉勺柄在她指尖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那張清冷絕豔、仿佛萬年冰封的臉龐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一種名爲……錯愕的神情!如同完美的冰雕被鑿開了一道裂痕!
火候到了?肉熟了?放了點鹽?!
這……這算什麼?!敷衍?!戲弄?!還是……大道至簡到了荒謬的地步?!
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感混合着被徹底輕視的慍怒,如同冰火兩重天,瞬間沖上洛傾城的心頭!她那雙深邃如星海的星眸中,寒光驟然凝聚,如同冰河乍裂!一股無形的、冰冷刺骨、仿佛能凍結靈魂的恐怖威壓,如同實質的極地風暴,毫無征兆地轟然降臨,瞬間席卷了整個“攬月閣”!
紫檀桌面上的玉器擺件發出細微卻清晰的嗡鳴震顫!凝神香的嫋嫋青煙被瞬間壓得潰散無形!兩名侍女臉色瞬間煞白如紙,身體不受控制地篩糠般顫抖,幾乎要跪倒在地!阿醜更是感覺胸口如同被無形的萬鈞巨錘狠狠砸中,枯槁的身體猛地向椅背裏一縮,喉嚨裏爆發出壓抑不住的、帶着血腥味的痛苦悶哼!那劇毒傷口仿佛被無數燒紅的鋼針同時穿刺攪動,痛得他眼前發黑,神魂欲裂!
“放肆!”洛傾城身後那名喚作“青鸞”的侍女終於按捺不住,柳眉倒豎,厲聲呵斥!冰冷的殺意如同出鞘的利刃,帶着刺骨的鋒芒,直刺李長壽!“郡主垂詢,豈容你這般輕慢搪塞?!找死!” 她的手已死死按在了腰間佩劍的劍柄之上,寒光隱現!
李長壽依舊平靜地坐在那裏。那足以讓築基修士心神崩裂的冰冷威壓,落在他單薄的身上,如同山巔的微風拂過亙古磐石,連他額前那縷被風吹亂的碎發都未曾拂動分毫。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那怒目圓睜、殺氣騰騰的侍女,眼神裏沒有畏懼,也沒有挑釁,只有一片沉寂的……疑惑?仿佛在不解對方爲何如此激動,如同在看一出看不懂的鬧劇。
“實話。”他輕輕吐出兩個字,字音清晰,如同冰珠落地。
“你!”那侍女青鸞氣得臉色漲紅如血,胸脯劇烈起伏,劍柄上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若非郡主在前,她早已拔劍將這不知死活的小子斬於當場!
“青鸞。”洛傾城清冷的聲音適時響起,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如同冰錐刺破了沸騰的殺氣。她緩緩放下手中那勺依舊散發着致命誘惑的濃湯。眼中的慍怒和錯愕如同退潮般迅速斂去,重新恢復了古井無波的深邃,但那眼底深處燃燒的探究火焰,卻比之前更加熾烈灼人!
她重新審視着李長壽。這個穿着破舊棉襖、瘦弱得如同路邊隨處可見的農家孩童。平靜得詭異。面對她如山如嶽的威壓,面對侍女如實質的殺意,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波瀾。那雙眼睛……太幹淨了。幹淨得不染塵埃,也……深不見底,如同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洞。
“火候到了?肉熟了?放點鹽?”洛傾城緩緩重復着李長壽的話,清冷的嗓音帶着一絲奇異的、仿佛在咀嚼某種深意的韻律,“說得……倒也有趣。” 她不再追問那具體的燉湯之法。這碗湯的秘密,顯然遠超常理,絕非三言兩語能夠道清。此刻,她更在意的……是這個謎一樣的人!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道,語氣恢復了最初的清冷,卻在不經意間少了幾分高高在上的疏離,多了一絲探究的意味。
“李長壽。”少年回答,名字普通得如同路邊的石子。
“李長壽……”洛傾城輕聲念了一遍,紅唇微啓,字音在她唇齒間流轉,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韻味。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又掃過他身後那如同枯槁鬼影、散發着濃重死亡與不祥氣息的阿醜,“他呢?”
“阿醜。”李長壽言簡意賅,仿佛介紹一件工具,“帶路的。”
“帶路的?”洛傾城遠山般的黛眉微不可查地一挑,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針,在阿醜那枯槁瀕死、胸口被破布遮掩卻依舊頑強透出恐怖腐臭氣息的創口上停留了一瞬。那傷口散發出的陰毒死寂……絕非尋常傷勢!那氣息……讓她這位金丹修士都隱隱感到一絲本能的排斥與寒意!這少年……身邊竟帶着這樣一個如同“人形毒源”的“向導”?
“你們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她繼續問道,聲音平淡無波,卻帶着一種無形的穿透力,仿佛能直達人心深處。
“黑石村。”李長壽的目光投向雅間巨大的雕花木窗之外,越過青霞城鱗次櫛比的繁華屋宇,投向遠方風雪彌漫、如同巨獸蟄伏般輪廓模糊的黑石山脈深處,“山裏,隨便走走。”
隨便走走?帶着一個半死不活、身負連金丹修士都側目的恐怖劇毒的“向導”,在玄煞門剛剛發動封山鎖脈符、風聲鶴唳的敏感時期,跑到青霞城來……“隨便走走”?
洛傾城眼底的探究之色濃得化不開。她不再追問。有些謎底,強求反而不得。她重新端起那只溫潤的羊脂白玉碗,碗中正是那勺濃白滾燙、散發着致命誘惑與奇異韻律的肉湯。
這一次,她沒有再動用任何靈識探查。只是如同尋常人品嚐美味般,輕輕對着勺中的湯汁吹了吹氤氳的熱氣,然後,紅唇微啓,貝齒輕露,緩緩將那勺承載着未知力量的湯汁,送入口中。
湯汁入口的瞬間!
轟——!!!
一股難以言喻的、如同地心熔岩噴發的極致暖流,猛地在她舌尖轟然炸開!那霸道純粹的肉香瞬間如同實質般填滿了整個口腔!緊接着,是那股溫和磅礴、帶着撫慰靈魂、滌蕩一切陰寒的奇異生命本源之力!這股力量順着咽喉滑下,如同最溫暖的泉流,瞬間奔涌過四肢百骸,滲透進每一寸血肉經絡!
嗡——!!!
洛傾城嬌軀猛地一震!那雙清冷的星眸驟然睜大!瞳孔深處仿佛有萬千星辰被瞬間點亮、旋轉、爆發出璀璨的光芒!她清晰地感覺到!那股暖流所過之處,她體內那沉寂冰冷、如同亙古玄冰般堅不可摧的核心力量,如同被投入了滾燙熔岩的萬年堅冰,劇烈地……沸騰、翻滾起來!
不再是微弱的悸動!是如同沉睡火山驟然噴發般的……瘋狂涌動!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掙脫了無形枷鎖的極致舒暢感,如同狂暴的電流般瞬間席卷全身!沉痾盡去!枷鎖崩斷!那沉寂多年的古老力量,在這一刻,如同被徹底喚醒的太古巨龍,在她血脈深處發出低沉而狂喜的……咆哮!
盡管這股沸騰的力量僅僅持續了一瞬,便又被那無形的、沉重的枷鎖強行壓制下去,重新歸於冰冷的沉寂!但那刹那間的爆發!那前所未有的、仿佛觸摸到生命本源的極致舒暢感!讓她整個神魂都在……劇烈地顫栗!如同經歷了一次靈魂的洗禮!
啪嗒!
那只溫潤細膩、價值連城的羊脂白玉碗,從洛傾城微微顫抖、幾乎失去控制的玉指間滑落,重重摔在光可鑑人的紫檀桌面上,發出一聲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響!濃白的湯汁四濺,如同碎裂的星辰!
“郡主!”兩名侍女大驚失色,魂飛天外,慌忙搶步上前欲扶!
洛傾城卻恍若未聞!她猛地從紫檀雕花椅上站起身!月白色的素錦宮裝無風自動,獵獵作響!那張清冷絕豔、仿佛永遠冰封的容顏上,第一次失去了所有引以爲傲的從容與平靜!只剩下難以置信的極致震驚和……一種近乎狂熱的、赤裸裸的……渴望?!如同沙漠中瀕死的旅人看到了綠洲的清泉!
她死死盯住李長壽!胸口劇烈起伏,呼吸變得急促!清澈如寒潭的星眸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劇烈波瀾,如同驚濤拍岸!
“這湯……”她的聲音帶着一絲難以抑制的顫抖,如同冰層在巨大的壓力下呻吟,“……再給我一碗!” 語氣不再是詢問,而是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本能的索取!
雅間內的氣氛瞬間凝固到了冰點!兩名侍女僵在原地,臉上寫滿了驚駭欲絕!阿醜枯槁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深陷的眼窩裏那兩點暗紅餘燼瘋狂搖曳,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完了!這郡主……她……她真的被這邪門湯給徹底……蠱惑了?!這……這他娘的比枯寂絕毒印還要邪性百倍!這是要捅破天啊!
李長壽平靜地看着洛傾城那近乎失態的模樣,又低頭看了看桌上摔碎的玉碗和四濺流淌、正緩緩滲入紫檀木紋中的湯汁。他微微皺了皺眉,那平靜無波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名爲……可惜的情緒?似乎是在心疼那灑掉的湯水?
“沒了。”他指了指桌上那個已經見底的粗陶瓦罐,聲音依舊平淡,“就這些。”
洛傾城急促的呼吸微微一滯。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體內如同海嘯般翻騰的氣血和那股幾乎要破體而出、渴望吞噬更多湯水的力量躁動。清冷的理智如同冰水澆頭,艱難地重新占據了上風,但眼底那抹灼熱的渴望卻如同烙印,絲毫未減。
“你……”她再次開口,聲音恢復了清冷,卻帶着一種更加不容置疑的強勢與招攬之意,“可願隨我回城主府?” 她頓了頓,目光灼灼,“爲本郡主……專司此湯?” 每一個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帶着千鈞之力。
此言一出,雅間內落針可聞!空氣仿佛都停止了流動!
隨郡主回城主府?!專司燉湯?!
這……這是何等一步登天的殊榮?!何等潑天的富貴造化?!
無數修士擠破頭顱、夢寐以求都難以觸及的機緣,竟如此輕飄飄地……落在一個來歷不明、衣衫襤褸的小乞丐身上?!
阿醜枯槁的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着,看向李長壽的眼神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復雜!是滔天的嫉妒?是深入骨髓的恐懼?還是……一絲荒謬絕倫的、劫後餘生的慶幸?!這小子……難道真要攀上高枝了?!
李長壽沉默了片刻。這短暫的沉默,在死寂的雅間內顯得格外漫長。他抬起頭,平靜地看向洛傾城那雙灼灼逼人、仿佛要將人吞噬的星眸。
“不願意。”他輕輕搖了搖頭,動作幅度不大,卻帶着一種斬釘截鐵般的決斷。聲音平淡無波,清晰地吐出兩個字:“麻煩。”
“……”洛傾城絕美的臉龐瞬間徹底僵住!如同最完美的玉雕被瞬間冰封!那雙星眸中燃燒的灼熱渴望,瞬間被冰冷的、難以置信的錯愕徹底取代!麻煩?!給她——青霞城最尊貴的郡主、無數人仰望的天驕——燉湯……是麻煩?!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着滔天怒意和被徹底輕視、拒絕的羞惱,如同冰火交織的狂瀾,再次狠狠沖上她的心頭!她洛傾城!天之驕女!何曾被人如此……輕慢?!如此……不屑一顧?!
就在這詭異的氣氛即將再次降至冰點、洛傾城眼底寒光凝聚的刹那——
嗡!!!
一股極其隱晦、卻帶着刺骨冰寒與濃烈血腥的恐怖殺意,如同潛伏在陰影中的毒蛇驟然亮出獠牙,毫無征兆地從醉仙樓窗外、下方熙攘喧鬧的街道人群中,猛地升騰而起!這殺意陰冷!粘稠!帶着深入骨髓的怨毒和毀滅一切的瘋狂!瞬間穿透了雅間精雕細琢的窗櫺與隔絕禁制,如同跗骨之蛆,精準無比地……鎖定了李長壽!
這氣息……與雪谷中那淒厲號角、封禁天地的力量……同源!
洛傾城臉色驟變!猛地扭頭看向那扇巨大的雕花木窗!清冷的星眸中寒光爆射!
阿醜枯槁的身體如同被劇毒的蠍尾狠狠蜇中,猛地從椅子上彈起!深陷的眼窩裏那兩點暗紅餘燼瞬間爆發出驚駭欲絕、如同厲鬼般的慘綠光芒!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被撕裂般的嗬嗬聲,充滿了末日降臨的恐懼:“玄……玄煞……追命……符……他們……他們追來了!!!不死不休!!!”
窗外,呼嘯的風雪似乎驟然變得更加狂暴!一片被凜冽寒風卷起的、邊緣凝結着詭異暗紅色冰晶、如同被血浸透的枯葉,打着令人心悸的旋兒,無聲無息地……貼在了“攬月閣”雅間那華美的雕花窗櫺之上,如同一枚不祥的死亡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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