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殿內傳來輕微的動靜,是有人起床的窸窣聲,他連忙整了整衣袍,推門進入。
昭豐帝已坐起身,墨發未束,垂落在明黃寢衣的領口,襯得臉色愈發清俊。
他擺手避開福公公遞來的帕子,親自起身走到銅盆旁,指尖沾了點溫水,細細擦拭着手心手背,他不喜旁人觸碰,連洗漱都要親力親爲,這份疏離,連福公公都早已習慣。
待他洗漱完畢,殿外早已備好早膳,青瓷碗裏盛着溫熱的小米粥,配着兩碟清淡的醬菜與蒸山藥,不見半點奢華。
昭豐帝隨意用了幾口,便放下銀筷對福公公道:“去偏殿。”
往偏殿去時,雪還未停鵝毛般的雪片落在他明黃的龍袍上,很快便化了留下點點溼痕。
偏殿門外,候着的宮人太監見他來,連忙齊齊躬身行禮。
殿內的裴雲錚自然也聽到了動靜。
她連忙合上書冊,起身時衣擺掃過青磚上的雪漬,屈膝躬身行禮,聲音溫和卻規整:“臣裴雲錚,參見皇上。”
昭豐帝“嗯”了一聲,腳步未停,徑直走向殿內的紫檀木案。
案上已擺好奏折與鎏金筆架,他坐下翻開了一本奏折看。
此時裴雲錚已直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她翻開經義冊,溫潤的嗓音緩緩響起:“皇上,今日臣爲您講的是《論語·爲政》篇,‘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雪後融在山澗的溪水,清潤又平穩,每個字都咬得清晰,沒有半分急緩。
明明講的是與前幾任侍講相差無幾的經義,可經她口中說出,竟少了幾分刻板,多了幾分讓人安心的妥帖。
偏殿內地龍燒得正暖,檀香混着雪後空氣的清冽漫在殿中,鎏金筆架上的朱筆沾着墨,還凝在奏折旁。
昭豐帝握着筆的指節忽然一頓,墨滴在宣紙上暈開個淺痕。
原本漫不經心掃過奏折的目光,順着那道溫潤的聲線,緩緩落在了殿中那道身影上。
只見裴雲錚正捧着冊線裝經義,身姿立得端正,石青官袍的下擺垂在青磚上,被暖光漫浸出柔和的輪廓。
他垂着眼,長睫如蝶翼般覆在眼下,偶爾念到經義中的注疏,睫毛會輕輕顫動一下,像雪落在梅枝上的輕晃。
從昭豐帝的角度望去,恰好能看清他那張完美的好像是上天都眷顧的臉。
她的臉是精致的,好看的,卻一點都不顯女氣,給人一種亦男亦女的感覺。
官袍本是制式刻板的石青色,穿在尋常官員身上難免顯沉悶,可落在裴雲錚身上,卻像爲他量身裁制一般:領口襯得他脖頸修長,腰束玉帶時,既不顯得纖弱,也無冗贅之感,反倒將他肩寬腰窄的身姿勾勒得愈發挺拔。
他講解時,指尖會偶爾輕按在經義上的批注處,指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幹淨,連這點小動作,都透着股妥帖的斯文。
偏殿燭火的光照耀在他身上,連空氣中浮動的塵埃似也凝住。
昭豐帝的目光在裴雲錚身上駐留了太久,久到那道溫潤的講解聲漸漸慢了下來,像被凍住的溪流,每個字都透着小心翼翼的滯澀。
裴雲錚捏着經義的指尖悄悄泛白,紙頁被攥出幾道深深的褶皺。
她從未受過這般壓迫的注視,那道目光似帶着重量,從頭頂壓下來,讓她連呼吸都不敢放重。
後背沁出一層冷汗,順着脊背往下滑,浸溼了內衫貼在皮膚上,冷得她打了個輕顫。
身子也越發僵硬,捏着書的手指加大了力度泛着青。
終於她再也撐不住,聲音戛然而止。
深吸一口氣時,胸口都帶着發緊的慌,她微微垂首:“皇上,可否是臣講錯了什麼?”
昭豐帝的視線這才從她身上挪開,落在案頭的奏折上,指尖漫不經心地摩挲着朱筆杆:“沒有,講得很好,繼續。”
壓在身上的無形重量驟然散去,裴雲錚不着痕跡地鬆了口氣,後背的冷汗似乎都涼得慢了些。
她悄悄吐了口氣,指尖的顫抖漸漸平復,重新開口時,聲音雖還有些微啞,卻已找回了之前的節奏,經義的字句再次在暖殿裏流淌開來。
昭豐帝低頭專心批閱奏折,朱筆在紙上落下工整的批語。
耳邊裴雲錚的聲音不疾不徐,像溫軟的棉絮,恰好驅散了看奏折的煩悶。
小半個時辰轉瞬即逝,殿外傳來福公公輕細的通報:“陛下,早朝時辰到了。”
裴雲錚停下講解,躬身侍立在旁。
按規矩侍講需隨帝同往朝堂,這是她第二次站在金鑾殿上。
上一回是昭豐帝登基那日,今日卻看清了殿內的肅穆。
文武百官分列兩側,衣擺垂落如靜濤,沒人敢有半分懈怠,連呼吸都透着規整。
每個人說話都很簡潔,着重了重點來說,早朝很快就結束。
早朝結束時,金鑾殿外的雪已小了些,只餘細碎的雪粒在風裏飄。
御書房內,地龍依舊暖得宜人,案上堆着半尺高的奏折。
昭豐帝坐下後,指了指案旁的矮凳:“今日你幫着整理奏折,將緊要的挑出來,旁的空論便先擱着。”
裴雲錚躬身應下,搬過矮凳坐下,標注清晰的挑到左側,那些溜須拍馬無實策的,則輕輕疊在右側,動作麻利卻不慌亂,連奏折的邊角都捋得齊整。
昭豐帝看在眼裏,卻沒說什麼,只繼續在緊要奏折上批注。
轉眼到了午膳時辰,御書房外傳來福公公的通報:“陛下,午膳已備好。”
裴雲錚連忙起身,正想躬身告退,卻聽昭豐帝開口:“愛卿留下,一同用膳吧。”
這話讓她愣了愣,隨即躬身應道:“臣遵旨。”
她跟着昭豐帝往餐桌走,琥珀色的糖醋鯉魚臥在白瓷盤裏,瑩白的蟹黃豆腐撒着翠綠的蔥花,還有醬色油亮的扒雞,香氣裹着暖空氣漫過來,勾得人喉頭發癢。
“愛卿不必客氣,用膳吧。”昭豐帝拿起銀筷,夾了口豆腐,語氣平淡得像尋常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