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雲錚點頭應下,拿起自己的筷子,卻只敢夾面前的青菜與豆腐,每夾一口都細嚼慢咽,連眼皮都不敢抬太高,生怕目光無意間與皇上對上。
昭豐帝似乎沒在意她的拘謹,自顧自地用餐,偶爾夾一筷子魚肉,殿內只聽得見碗筷輕碰的聲響。
午膳過後,按宮中規矩,昭豐帝需小憩半個時辰。
裴雲錚則是睡在專門給她午睡的軟榻處。
待昭豐帝醒後,她又跟着回到御書房,繼續整理奏折、偶爾應答皇上關於經義的提問,不知不覺便到了下值時辰。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櫺,落在案上的奏折上,染得紙頁泛着淡金。
昭豐帝放下朱筆,道:“今日辛苦你了,回去吧。”
裴雲錚連忙躬身謝恩,轉身退出御書房時,腳步都輕快了些。
宮道上的積雪已被掃出一條小徑,夕陽落在雪地上,映得素白的雪泛起暖光。
順財牽着騾車候在宮門外,棉袍的肩頭沾了層白霜,手裏攥着根繮繩,時不時搓搓凍得發紅的手。
連騾子都耷拉着耳朵,偶爾甩甩尾巴掃掉背上的碎雪。
見裴雲錚走出來,他眼睛一亮,連忙迎上去聲音裹着寒氣:“老爺,您可算出來了?這晨風吹得人骨頭都疼,快上車暖暖。”
裴雲錚點點頭,彎腰鑽進車廂,棉簾一落,隔絕了外面的寒風,順財才駕着騾車,慢悠悠的帶着她回家去。
寢殿內燭火如豆,最後一點微光在明黃帳幔上投下細碎的影。
寒風從窗縫鑽進來,掀得帳角輕輕顫動,像極了夢魘裏揮之不去的殘影。
昭豐帝猛地坐起身,墨發如瀑般垂落在寢衣的領口,未束的發絲沾着點微涼的汗,貼在頸間。
他指尖劃過冰涼的錦被,眼底還凝着未散去的驚怒,連呼吸都比尋常粗重了幾分。
額角的青筋突突跳動,他攥着錦被的手緊了又緊,指節泛白得近乎透明。
上好的雲錦被面在他掌心皺成一團,經緯絲線不堪重負,竟“刺啦”一聲裂出道口子,棉絮順着裂口輕輕飄出,落在冰涼的金磚上。
這力道,哪裏是尋常帝王該有的。
外間的福公公聽得帳內動靜,心猛地一緊,連鞋都來不及穿好,趿着軟靴就快步走近,隔着帳幔輕聲問:“皇上,可是又夢魘了?”
他聲音壓得極低,帶着幾分小心翼翼的試探。
自打伺候皇上起,就發現皇上就常被夢魘纏擾,每次醒來都帶着駭人的戾氣,誰也不敢輕易觸黴頭。
帳幔被昭豐帝猛地掀開,他抬眼看向福公公,那眼神冷得像殿外積了三日的雪,又似淬了冰的刀鋒,直直扎得人脊背發涼。
福公公心頭一慌,“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膝頭撞在金磚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卻連哼都不敢哼一聲,只低着頭顫聲道:“奴才、奴才知罪!不該妄議皇上……”
昭豐帝盯着他跪伏的背影,目光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殿內靜得只剩燭火噼啪的輕響,還有福公公額角冷汗滴落在金磚上的細微聲響。
福公公跪在地上,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棉袍下的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連呼吸都不敢放重,只覺得那道目光像千斤重擔,壓得他快要喘不過氣。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得昭豐帝開口,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起來吧。”
福公公如蒙大赦,膝蓋發麻得幾乎站不穩,扶着旁邊的矮凳才勉強起身,依舊垂着眼,連眼角的餘光都不敢往帝王身上掃。
“皇上,”他斟酌着字句,聲音依舊發顫,“現如今距離上朝還有一個時辰,您要不要再睡一會兒?補半個時辰也好……”
昭豐帝搖了搖頭,掀開被子起身,“不必了。”他語氣平淡卻沒了方才的戾氣。
福公公連忙上前,捧着早已備好的衣服,小心翼翼地爲他披上,指尖不敢碰到帝王的肌膚,只輕輕攏好衣襟,又系緊腰帶,嘴裏還念叨着:“皇上慢些,雖然燒了地龍,可是冬日嚴寒小心着涼,可不能再受了寒。”
洗漱過後,他往偏殿去,案上已擺好溫熱的早膳和待批的奏折。
不多時,今日的侍講便捧着經義進來了。
那是個新補的翰林院編修,年紀輕輕,見了昭豐帝,膝蓋都在發顫,剛開口講經義,聲音就帶着明顯的磕絆:“陛、陛下,今日臣講《孟子·離婁》篇,‘爲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
他捏着經義的手攥得發白,紙頁都被汗浸溼了邊角,連念字都偶爾咬錯,被他說得支離破碎。
昭豐帝握着朱筆的手頓了頓,眉頭微蹙。
他低頭處理奏折,可耳邊那斷斷續續的聲音像蚊子嗡嗡,攪得他心煩意亂。
終於,他指尖猛地一沉,將奏折往案上“啪”地一丟。
朱筆從奏折上滾落,在宣紙上拖出一道暗紅的墨痕,散開的奏折頁腳還微微顫動。
那編修嚇得身子一僵,聲音戛然而止,臉色瞬間慘白,手裏的經義差點掉在地上。
他慌忙垂首,肩膀微微發抖,連呼吸都不敢重:“陛、陛下,臣……臣是不是講錯了?”
昭豐帝抬眼掃了他一眼,眼底沒半點溫度,聲音冷得像殿外的寒風:“下去吧。”
編修如蒙大赦,幾乎是踉蹌着退出去,走到殿門口時,還不小心撞了下門檻,額頭上的冷汗順着臉頰往下淌,心裏只剩一個念頭:這侍講的差事,果然是燙手山芋,誰接誰倒黴!
可事情並未結束。
接連換了三個侍講,要麼講得刻板枯燥,要麼緊張得語無倫次,昭豐帝的臉色越來越沉,御書房內的氣壓低得能擰出水來。
翰林院的總掌院在殿外候着,聽着裏面偶爾傳來的奏折摔落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手裏的暖手帕都快被攥爛了,棉袍下的後背也沁出了汗,明明是寒冬,卻覺得渾身發燙。
待裏面終於沒了動靜,他才小心翼翼地蹭到福公公身邊,聲音壓得極低:“福公公,這、這翰林院的人都換了一遍了,實在是換無可換了呀!”他偷瞄了眼御書房的門,生怕裏面的帝王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