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月娘端着那盞如豆的油燈,輕輕推開隔壁屋的門。四個小子擠在一張大通鋪上,此起彼伏的鼾聲已經響了起來。
她借着微光走到長喜床邊,果然看見這小子連襪子都沒脫就睡着了,兩只腳髒兮兮地懸在床沿。
"這孩子……"她搖搖頭,小心地托起他的腳踝。褪下襪子一看,腳底的水泡比喬喬的還要嚴重,有幾個已經磨破,混着泥沙。
陳月娘打來水爲他將腳上的泥沙給洗去。
長喜在睡夢中疼得縮了縮腳,迷迷糊糊睜開眼:"娘?"
"別動。"陳月娘按住他,用布細細擦拭,"磨成這樣也不說一聲,明日還想不想上山了?"
長喜瞬間清醒,眼睛亮晶晶的:"能上山!娘,我一點都不疼!"
"嘴硬。"陳月娘嗔怪着,手下動作卻更輕柔了。她仔細爲他處理好傷口,又給其他三個兒子掖好被角。
回到自己屋裏,夏喬已經抱着枕頭睡着了,陳月娘輕輕擦去女兒蓋好被子,吹熄了油燈。
窗外月色正好,將房間照得朦朦朧朧。夏大山在黑暗中輕聲問:"孩子們都睡了?"
"睡了。"陳月娘躺下,聲音裏帶着笑意,"喬喬的腳磨了好幾個水泡,長喜那孩子更嚴重,卻一聲不吭。"
"隨我,能吃苦。"夏大山語氣裏帶着驕傲。
“希望真如孩子們說的,這蟬蛻真能賣上價錢,往後孩子們也能少挨些餓……”陳月娘在入睡前,望着窗外的月色喃喃低語。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夏家灶間已經飄起炊煙。一家人匆匆吃過早飯,便背着背簍竹籃朝後山趕去。
晨露未晞,山間彌漫着草木的清香。他們到得早,林子裏靜悄悄的,只有早起的鳥雀在枝頭鳴唱。
“爹、娘、哥哥們,你們看,”夏喬從樹林裏撿了幾個樣品,攤在手心,“像這種顏色金黃、完整幹淨的就是上等貨。咱們就照着這個標準撿,藥鋪才肯給好價錢。”
長青湊近仔細看了看,鄭重地點頭:“喬喬放心,二哥一定按這個標準仔細挑!”
夏大山接過女兒手中的樣品,在晨光下端詳片刻,沉聲道:“都聽喬喬的。長平,你帶長青往東邊去;長樂、長喜跟我往西;月娘帶着喬喬在山腳這邊,別走遠了。”
“哎!”孩子們齊聲應着,立刻分頭行動起來。
起初大家動作還有些生疏,不時舉起撿到的蟬蛻對着光檢查。漸漸地,眼力都練出來了,手上動作也越來越快。
人多力量大,小半天的功夫,帶來的布袋就全都裝滿了。夏大山先把裝滿的幾袋背下山,打算回家再取些袋子。
剛走到村口,就碰見了村裏夏二牛的娘趙氏。夏二牛家是村裏數得着的富戶,大哥在鎮上酒樓當掌櫃,家裏二十多畝良田,平日裏最瞧不上夏大山這樣地少孩子多的人家。
趙氏瞧見夏大山背着鼓鼓囊囊的袋子,手上還拎着兩包,頓時來了興致:
"喲,大山,你家地裏的活兒忙完了?這是從山上撿的什麼好東西,大包小包的?"
說着就要伸手來掀袋子瞧個究竟。
"哎,大娘,"夏大山側身避開,陪着笑臉,"這不天快冷了嗎?孩子他娘說這樹葉好引火,就帶着我們上山摟樹葉去了。您也知道我家地少,早就忙活完了。"他按着陳月娘教他的說道
夏大山這就是睜眼說瞎話,誰家七八月就開始準備過冬的柴火了。
他故意頓了頓,壓低聲音:"大娘,您家要是缺人手,我讓家裏幾個小子去幫忙,不要工錢,管頓飯就成。"
趙氏一聽,果然撇了撇嘴:"大山啊,要我說陳氏就是不會當家。誰家上山不是撿大柴火?好歹還能挑到鎮上換幾個錢。偏你家撿這些爛樹葉,真是娶妻不賢窮三代,這話一點沒錯!"
她一邊念叨着,一邊扭身走了,再沒心思打聽袋子裏裝了什麼。生怕夏大山真的讓他家那幾個小子去她家幫忙。
夏大山望着趙氏遠去的背影,輕輕鬆了口氣——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既然村裏人都覺得他們窮得只能撿樹葉,自然不會有人來搶這"不值錢"的營生。
他加快腳步回家,將滿袋的蟬蛻仔細鋪在陰涼通風處,又匆匆返回山上。
人落魄時,誰都想來踩上一腳——這話果然不假。不到半日,"夏大山家窮得撿樹葉充柴火"的消息就傳遍了蓮花村。這倒正合了他們的心意。
全家人起早貪黑,一連忙碌了四五日。
"孩子他娘,你看這屋裏連下腳的地方都沒了,袋子也沒有了。明日咱們就去鎮上把蟬蛻賣了吧?"夏大山望着堆滿屋角的布袋說道。
"我也正有這個打算。"陳月娘點頭應道,"只是這麼多蟬蛻,牛車定然是坐不下的。況且若是路上被人瞧見,問起來也不好解釋。"
"不如這樣,"夏大山思忖片刻,"我們去翠花嫂子家借板車,再每人背上一些,走着去鎮上。"
"這個主意好,我這就去翠花嫂子家借板車。"
晚飯後,陳月娘來到翠花嫂子家院門前,輕輕叩響了門環。正在院裏收拾雜物的翠花嫂子聞聲開門,一見是她便笑了:"月娘來了,真是稀客,快進來坐。"
陳月娘走進院子:"嫂子,我想借你家的板車用一用,明日就還回來。"
"我當是什麼大事呢!"翠花嫂子爽朗一笑,指着院牆邊的板車,"車就在那兒,你只管推去用,不急在這一兩日。"
"多謝嫂子,我明日一早就送回來。"陳月娘道過謝,拉着板車回了家。
待她走後,翠花嫂子的兒媳柳氏從裏屋走出來:"娘,方才是不是月娘嬸子來了?"
"是你月娘嬸子來借板車。"翠花嫂子說着,關切地看向兒媳,"你近來身子可好些?孩子還鬧你不?"
柳氏輕輕撫着微隆的小腹,臉上露出溫柔的笑意:"娘,孩子乖着呢。前些日子多虧了喬喬,要不是她送來的那些紫蘇葉,我這孕吐還不知道要熬到什麼時候。"
柳氏是翠花嫂子家新進門的媳婦,三月份前診出了喜脈。
孕吐來得凶猛,若是在富貴人家,早就有酸梅蜜餞好生伺候着,可尋常百姓家哪裏備得起這些。
夏喬得知後,特地去山邊采了些新鮮的紫蘇葉送來,教柳氏泡水喝。沒成想這簡單的方子竟真起了作用。
"喬喬確實是個好孩子。"翠花嫂子贊同地點頭,"當年月娘執意要收養她,如今看來,這個決定再正確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