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瓊華殿內的草木沉香依舊淺淡繚繞,江挽心指間的銀針引着五色絲線,在素白細軟的小衣上落下一枚微小的葉片。窗外春光正好,碎金似的潑進窗櫺,卻暖不透她眼底沉凝的水色。案幾一側擱着幾封壓在最底下的線報,那些字句像冰冷的針,一針針扎進心裏——宮外,江家家又卷入了漩渦。父親門下的一個微末門生,在小小的院試裏被人掀出些許夾帶文章的勾當。本非潑天大禍,可那奏章上的字字句句,偏不饒人。治家不嚴?家風有缺?隱隱綽綽的冷箭,正從她卑微的庶女身份,直直射向腹中這塊至重的龍胎。暗裏編排着,這樣的娘胎,能養出什麼貴重的好種子?

流言比毒蛇吐信更隱秘陰毒,已悄然沁入宮牆。

指尖微微一顫,針尖差點刺破指腹。沈知微不動聲色地頓住,長長眼睫垂落,將那瞬間的煩亂壓下,復又提針,縫得更加專注而輕柔。仿佛手中的,是天下間頂要緊的活計。

殿門外傳來熟悉而沉重的步履聲,接着是內侍壓低嗓音的通稟。江挽心心尖微微一縮,卻恍若未聞,直至那襲玄黑常服的身影帶着殿外微涼的春氣和帝王無形的威壓,沉沉地踏入內室,才如夢初醒般放下手中針線,扶着略有些顯懷的腰腹便要起身。

“陛下……”聲音一如往日清凌柔軟,只是這欠身行禮的動作到底顯出了幾分孕中固有的遲緩。

沈礪早已一步上前,微涼幹燥的手掌穩穩托住了她的手臂,力道恰好地阻了她屈身的動作。“說了多少次,在自己宮裏,安養爲重,不必拘禮。”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從她微低的發頂,滑過那專注針線卻隱隱失神的模樣,最後沉沉落在繡架上那片稚嫩的葉片上。“在做什麼?”

江挽心順勢被他扶着坐回榻上,唇角勾起溫順的笑痕,將那未完成的小衣拿起,向他輕輕示意,指尖撫過那柔嫩的綠色線腳。“是給孩兒的。做娘的一點心意,總想親手縫些貼身的小東西才安心。”避重就輕,仿佛全天下便只有這一件掛心的事。

沈礪在她身旁坐下,離得極近,身上龍涎香和着殿內草木清氣,絲絲縷縷纏繞過來。他沒有立刻應話,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低垂的側臉。那份溫婉恬靜之下,他方才捕捉到的一絲極力隱藏的、不同於往常的緊繃,如細冰裂痕,無法忽視。

空氣靜默得只有香料在紫銅小獸爐內無聲燃燒的輕微響動。福祿如一抹無聲的影,早已屏退了殿內侍奉的宮人,只留自己守在殿門外側。

“挽兒,”沈礪開口,聲音低沉,像打磨過的磐石,在這片刻意營造的寧靜裏探詢,“近來可覺氣悶?睡得可安穩?或是……有什麼瑣事擾了心神?”他抬手,指節分明的長指極自然地替她理了理垂落頰邊的一縷青絲,動作親昵,眼神卻凝注在她眼底,不放過絲毫漣漪。

溫涼的指尖滑過鬢角,帶起細微而陌生的戰栗。江挽心指尖在小衣柔軟的料子上無意識地蜷了一下,抬起頭,對着他近在咫尺的探究視線,努力展露一個毫無破綻的笑靨。“勞陛下掛心,一切都好。有陛下安排的嬤嬤和太醫們小心照料,腹中孩兒也乖巧得很。”她語聲溫軟,略一頓,眼睫顫了顫,“只是……” 她微微偏首,像是尋找合適的詞句,“偶爾……會夢見還在府裏的梅樹,開花時節,滿院子都是清冽的香氣……也不知今春開得盛不盛。” 她說得極輕極緩,帶着恰到好處的懷念與不易察覺的微渺悵然。將心中那點對自己境況、對腹中孩子的憂懼,化作一團朦朧的、似是而非的、關於“家”的模糊愁緒。

這“家”,如今風雨飄搖,可她在帝王面前,只敢觸碰些無關痛癢的、飄着花香的殘影。其餘沉重,俱都沉入心底幽潭。

沈礪凝視着她眼底強撐的笑意下,那抹試圖藏好的水光。那點含而不露的微渺愁緒,比放聲痛哭更扎進他心裏。她是他的解語花,懷着他的心頭骨血,連“憂心”都包裹得如此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他分毫。這份“懂事”像根無形的刺,驀然刺了他一下,心底那塊堅硬冰封的角落竟泛起尖銳的痛和更深的憐惜。他覆住她放在小衣上的手,將那略帶冰涼的手攏在自己溫熱的掌心。“你若惦念,待開春好些,朕叫人從御苑挑幾株上好的梅樹移來關雎宮。”

安撫的手心熨帖溫熱。沈礪心頭的弦卻繃得更緊。帝王越是這般不加指責的、帶着憐惜的寬容,她便越要將那份可能惹他生疑的“委屈”藏得滴水不漏。她不能讓父親的疏漏成爲壓垮他耐心的最後一根稻草,更不能讓他覺得,她是在借腹中的龍胎作威作福——那是大忌。只要那線報不到御前,只要帝王的眼睛沒有真正看到那些不堪的言語,那便只是捕風捉影。

她溫順點頭,反手輕輕回握他,帶着依賴的姿態,將話題輕輕帶開,說着孩兒今日又輕輕踢了她一下,像是應和他父皇的許諾。

殿內一時溫情脈脈。沈礪眼底的疑慮被那小手心傳來的細微依賴悄然拂開些許。他看着她重新拿起針線,側臉線條溫婉安靜,心中的那點不適感仿佛也被這寧靜拂去了些許。或許,真是孕中多思?他抬首,目光無意間掃過屏風側後侍立的宮女玉簪。那是皇帝爲沈知微選擇的體己人,此時正垂首恭立,神色平和。只是……

帝王微眯的眼驟然一定。玉簪那宮女青色窄袖口處,露出一角的絲光緞面,折痕清晰,與宮裏統一發放的內侍宮女所用尋常粗布料截然不同。一絲極其細微卻不容錯辨的官箋暗紋,在那被刻意掩住的袖口邊緣,一閃而過!那是……宮外高品階官員私箋才有的紋路!

一股沉冷戾氣瞬間沖垮了方才那片脆弱的安寧。沈礪的目光在刹那間凝爲淬毒的寒冰,直直釘在玉簪臉上,聲音不高,卻像鐵石砸落冰面:“你袖中藏的,何物?”每一個字都帶着能撕裂一切的寒意。

殿內溫度驟降。方才溫情脈脈的氛圍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威壓。

玉簪渾身劇震,臉色在霎時褪盡所有血色,變得慘白如紙。那東西……是外頭沈家大爺千方百計傳進宮的密信,細述了朝堂彈劾的洶涌和族中承受的壓力,正是方才被沈昭儀看罷壓下封死的!她下意識就想去掩袖口,手臂卻因極致的恐懼而僵直如鐵,一動也動不了。

“陛……陛下……”玉簪牙齒咯咯作響,魂飛天外。

這一聲喚,如同驚雷炸響在江挽心緊繃的心弦。她原本低垂的眼睫猛然掀起,正對上沈礪那雙洞悉一切、翻涌着風暴的眼!他知道了!他看見了!

刹那間的驚怖與決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理智。

“陛下息怒!”江挽心幾乎是同時從軟榻上驚起,動作快得全不似一個五個月身孕的婦人。她沒有去看那嚇破膽的玉簪,也沒有辯解,染着蔻丹的玉手直直抬起,指向自己身前的檀木案幾,聲音裏帶着一種玉石俱焚的淒厲、委屈和絕望的指控:“臣妾……臣妾是叫他們欺負夠了!橫豎都是死……”

語聲未完,她身子猛地向那堅實的紫檀桌面撞去!毫無預兆,亦不留半分餘地,驚懼和那被戳破秘密後絕望的悲憤讓她只求這猛烈一撞能將所有難堪撕裂!

“娘娘——!”玉簪魂飛魄散地尖叫。

“挽心——!”蕭徹目眥欲裂!電光石火間,他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最本能的身體反應——長臂急探如電!

“砰!”悶響!

江挽心的身子被他手臂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帶偏了方向,額角擦着冰冷的桌沿重重掠過!那一下雖非正撞,力道也足以讓嬌弱婦人頭昏眼花。更糟的是,她帶倒了案幾上那盞剛由福祿奉上的、用以暖胃的滾熱貢茶!

青玉茶盞飛摔而出,“啪嚓”一聲脆響,在堅硬的金磚地面上碎裂飛濺!

“嘶——”滾燙的茶水潑灑而出,大半竟全淋在了江挽心因爲動作而翻起袖口的手背之上!嬌嫩的肌膚瞬間浮起大片刺目的紅痕!

“呃……”鑽心的灼痛和碰撞後的眩暈讓她眼前發黑,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便向前倒去。

“太醫!傳太醫——!”沈礪一把將失力下滑的沈知微死死抱入懷中,那一聲嘶吼震得整座宮殿都在簌簌發抖!帝王眼中那片強行壓抑的猩紅徹底失控,如同深淵裏爬出的凶獸,瞬間噬盡了所有殘存的溫情與清明,只剩下焚天滅地的狂怒與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深可見骨的恐懼!他緊緊箍着她顫抖的身體,像溺水者抓住最後的浮木,全然不顧龍袍上沾染的茶水狼藉,手臂收得死緊,唯恐懷裏的溫熱生命再次從指縫中溜走。

那張臉從未如此刻般蒼白扭曲,帝王的威儀碎了一地。

整個瓊華殿瞬間陷入一片死寂的混亂。王德海面無人色,連滾帶爬地沖了出去。殿外響起一片此起彼伏驚慌失措的腳步聲和急促的傳令聲。玉簪癱軟在地,抖得篩糠一樣。

須臾,頭發花白的當值老太醫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被兩個身強力壯的小太監架着拖了進來,喘息未定就被王德海狠狠推搡到御榻前。太醫院使也臉色煞白地隨後沖入。

殿內空氣凝滯如鉛,所有目光死死釘在那張寬大的御榻之上。

沈礪已將沈知微緊抱在懷,安置在自己膝上,一只手仍如鐵箍般環着她,另一只手則小心翼翼地托着她那只被燙得通紅、已有些浮腫的手背。他面色陰沉得能滴下水,周遭彌漫的低氣壓足以將人活活凍斃。

老太醫的手指帶着微微顫抖,搭上沈知微腕脈的寸關尺處。殿內落針可聞,只聞得那白發醫者渾濁卻異常清晰的呼吸聲。每一息都似在衆人心弦上重重撥動。時間流逝得無比緩慢。

良久,老太醫緊繃僵硬的身軀才猛地一鬆,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額角滲出的冷汗沿着深刻的皺紋蜿蜒而下。他幾乎虛脫地收回手,又仔細檢查了江挽心明顯擦紅撞痕的額角,以及那被熱茶灼傷的纖纖玉手。

“稟陛下!萬幸!萬幸啊!”老太醫的聲音因激動和後怕微微走調,幾乎要哭出來,“天佑我皇!龍胎……脈息雖因驚嚇略見浮動,但根基尚穩,並無大礙!實乃神明庇佑!” 他跪在地上,聲音在死寂的殿中異常洪亮清晰,帶着劫後餘生般的狂喜。天知道,剛才他的三魂七魄都要離體而去了!

太醫使緊隨其後,也細查確認了一番,叩頭道:“陛下洪福!娘娘萬福!確是祖宗顯靈!龍胎安好!只需悉心靜養,稍佐安神湯劑即可無虞。外傷……額角淤痕一兩日可消,只是這手上燙傷……需精心用藥一段時日,仔細莫要落了痕跡。”

“安好……安好……好……好!!”沈礪死死盯着老太醫的臉,重復咀嚼着那兩個“安好”,似要將這兩個字刻進骨血裏。直到太醫再次肯定地叩首,他才猛地閉了閉眼,仿佛耗盡了全身氣力,手臂上的緊繃略略鬆弛,卻仍是將懷中人擁得更緊。

然而,這份得知龍胎無虞後短暫的巨大鬆懈,迅速被眼底更洶涌、更暴戾、也更絕望的猩紅浪潮所取代。那猩紅並非因怒,而是因差一點、只差一點點,他就……他就親手……

“龍胎無礙”四個字像是一把燒紅的鐵錐,狠狠鑿穿了他強行包裹的理智與帝王威儀,徹底燎出了內心深處最荒蕪冰冷的恐懼——他差一點親手將他望眼欲穿、視若國祚根基的骨血,連同他最在意的女人……一起推入毀滅的深淵!

方才她那一撞的決絕、那潑灑的滾水、那刺目的紅痕……一幕幕在眼前炸裂。差一點點!只差那麼一點點!

驚怒後怕到極致,竟逼出他眼底一片濡溼的水光。一種龐大到足以將他吞噬的劇痛和無邊悔恨翻涌而上。是他的疏忽!是他明知這宮闈傾軋如豺狼橫行,卻還因一葉障目,以爲將她置於重重保護之下便足以高枕無憂!是他的自負,讓這些污穢竟敢將觸角伸到他視若珍寶的女人和孩子面前!甚至……逼得她萌生了絕念!

江挽心在他懷裏幾近虛脫,身體仍因劇痛和驚嚇而難以抑制地瑟瑟發抖,細密的冷汗濡溼了額發。她半閉着眼,睫毛溼漉漉地粘在下眼瞼上,脆弱得如同被風雨蹂躪過的枝頭初蕊。那只被燙傷的右手無力地蜷在他手心,紅痕刺眼。

沈礪的目光死死鎖在她頸側滑落的一顆滾燙淚珠上,仿佛那滴淚是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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