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華殿內,空氣凝滯如冰湖,老太醫那句“萬幸龍胎無礙”的回音,在死寂中反復激蕩,並未能真正平息那場幾乎毀滅的風暴。帝王緊箍的臂膀未鬆分毫,懷中微弱的顫抖透過衣料清晰傳來,每一次細微的痙攣都像是在他心髒上擰了一把。
江挽心依在他懷中,眼睫溼漉,半闔的視野裏是帝王下頜繃緊的冷硬線條和他脖頸處因壓抑驚怒而賁張的血管。冷汗浸透了她內裏的素紗小衣,黏膩地貼在後背,是真實的痛楚和後怕。額角被桌沿擦破的皮肉火辣辣地疼,而手背上那大片的紅痕,灼痛感更是綿長尖銳,絲絲縷縷鑽心。她將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克制顫抖,努力維持那副被逼到絕路、破碎不堪的模樣,將身子更深地埋進他懷裏,汲取那份霸道的支撐,亦是無聲的依賴。
沈礪的目光在太醫退出後,便只死死鎖在她身上。懷中人的每一次輕顫,每一次因忍痛而緊咬下唇的細微動作,都如同利刃切割着他緊繃的神經。他的視線劃過她額角那點刺目的青紫,最終牢牢釘在那只被滾燙茶水肆虐過、此刻紅腫駭人的玉手上。那原本該是撫琴作畫、給他縫制小衣的纖纖柔荑,此刻猙獰如被烙鐵燙過。
猩紅的眼底戾氣翻騰未息,卻裂開了更深的縫隙,裏面涌出的不再是單純的暴怒,而是濃稠到化不開的痛苦與後怕,以及足以焚毀理智的愧疚。他竟讓她陷於如此境地!若非他強行探問,若非那該死的密信撞到眼前,她又怎會絕望到要以身撞桌,玉石俱焚?她分明是想護着肚裏的孩子,護着他那尚不知曉的難堪真相!
一種窒息般的自責扼住了他的喉嚨。是他,他口口聲聲寵她護她,卻讓她在這深宮裏孤身承受明槍暗箭!他甚至不知道她背着這樣的壓力隱忍了多久!那針尖似的流言,如同淬毒的冰針,早就在無形中刺傷着她,也無聲地質疑着他這帝王護佑血脈的能力!今日若非他撞破,她是否會一直這樣默默忍着、熬着,直至被徹底壓垮?
她方才那一聲淒厲的“橫豎都是死……”還在他耳中轟鳴,是極致的委屈和絕望。這一刻,她所有小心翼翼的“懂事”,所有未曾宣之於口的憂愁,都化作了最尖銳的刺,狠狠扎進他心底。
他的手,那只曾提筆定乾坤、握劍平天下的手,此刻竟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極其輕柔地、試探地抬起她受傷的右手,如同捧着一件不堪重負、即將碎裂的稀世珍寶。指尖小心翼翼地避開那片滾燙的皮膚,只敢虛虛托着她手腕內側尚算完好的地方。
那細白手腕上的灼紅痕跡,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痛了他的視線。沈礪的呼吸猛地一窒,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像是在吞咽一把刀片。他沾着茶水冷意的指腹,極輕、極輕地、帶着一種令人心顫的小心翼翼,碰了碰她手背滾燙紅腫邊緣尚未被殃及的肌膚——那處亦是溫度灼人。
“是朕……之過。” 嘶啞的聲音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每一個字都帶着鐵鏽般粗礪的重量,刮擦着喉嚨,飽含着未曾宣之於口的暴戾與無邊無際的悔愧,“是朕眼瞎心盲,竟任由那些下作的玩意兒……委屈了你……和孩子這麼久!” 那“委屈”二字,像是從牙縫裏磨碎了再吐出來,充滿血腥氣。他不敢想,若是再晚一步……若是那一撞結結實實地落在桌角……若是那滾水燙得更深……他擁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緊,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融入骨血,低啞的聲音貼着沈知微汗溼的鬢角,滾燙如同誓言:“婉柔莫怕。”
他的指腹帶着薄繭,因爲用力按壓着她的手未受傷處而微微凹陷,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絕對力量,仿佛這樣便能替她擋開世間一切風雨。
“你受的委屈……還有孩兒受的驚怖……”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受傷猛獸的低咆,帶着山雨欲來的腥風和斬釘截鐵的殘酷,“朕給你一件件討回來。定叫他們……” 尾音含混在了齒關的碾磨中,不必說全,那森然的殺意已彌漫了整個內殿,“……血債血償!”
每一字落下,都帶着帝王一諾千鈞的沉重,也燃燒着他焚心蝕骨的愧疚。他知道,唯有以雷霆之怒,以染血的清算,才能稍稍填補這份差一點就釀成永世大錯的虧欠。
翌日,春寒料峭,晨光尚未驅散宮牆角隅的薄霜。厚重的宮門“吱嘎”一聲沉重開啓,透出其後過於森冷的死寂。
瓊華宮的小廚房裏氤氳着安胎藥的清苦氣息。侍女玉溪動作極輕地替沈知微的手背上藥,透明的膏體下,那片燙傷的紅腫觸目驚心。沈知微倚在榻上,面色蒼白,眼神卻沉靜如水,任由玉溪輕柔地上藥包扎。當殿外,隱隱約約傳來極其遙遠、又極其沉悶的“噗”、“噗”聲,一聲接一聲,帶着某種令人骨頭發涼的節奏感穿透宮牆和厚重的簾幕時,她垂下的眼睫連一絲顫動都無。
玉簪面色灰敗地疾步趨入殿內,裙裾下方靠近鞋面處,濺着幾點新鮮、粘稠、暗紅如污漬的血星。她撲通一聲跪在沈知微榻前,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娘娘……那……那許大人他……” 話未盡,喉頭哽咽,只是將頭深深埋下去。
無需她言明,那沉悶的杖斃聲和這幾點血星便是最殘忍的告示。三品言官許直方,那個以清介敢言立足朝堂、奏章裏影射皇嗣生母出身不清、牽連江家的急先鋒,此刻已成爲宮門內廷青磚地上的一攤模糊血肉。
江挽心的目光靜靜地落在玉簪裙擺那些刺目的紅點上。玉溪上藥的手不由得停頓了,臉上瞬間褪去了所有血色,眼中是難以抑制的驚恐。
沉默彌漫在藥香的苦澀之中。
良久,江挽心纖長的手指極其溫柔地落在已微微隆起、孕育着皇家血脈的小腹上。玉溪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只聞得她主子聲線低柔,帶着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底發毛的沉靜笑意,仿佛在對着腹中的生命囈語,又像是在叩問冰冷高遠的穹頂:
“好孩子……”
“你父皇這份滾燙的愧疚……”
她唇角微微勾起,眼眸深處漾開一片靜謐如深潭的瀲灩光波,
“可就是我們娘倆……登上九重天的梯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