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煌煌。
裴祐樘踩着輕快的步伐往鬆柏院的方向走着。
風蘆擔心他的身子,道:“公子慢慢走。”
“無妨。”他笑道。
誰都看得出來裴祐樘心情不錯。
可也只有風蘆知曉他心情好的原因,不就是因爲少夫人在蒼梧院大鬧了一場,讓太太和妙晴姑娘吃了啞巴虧嗎?
各房各院都是燈火通明的景象,唯獨到了鬆柏院門前,正屋內一片漆黑。
風蘆不得已提着燈走到前頭爲裴祐樘引路,還問小春:“少夫人呢?”
小春搖搖頭道:“屋裏沒動靜呢。”
既是閉門思過,丫鬟們也不好進屋陪同,所以她也不知曉柔娘的情況。
聽了這話,裴祐樘便靜悄悄地走進了內寢。
內寢裏只點着一盞微弱的燭火。
一眼望去,只見桌案上鋪着好幾張宣紙,《誡已》被雜亂無章地翻開着,沾着墨的羊毫滾在了地上。
而造成這一片狼藉的始作俑者柔娘,正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
裴祐樘走上前,先瞧了一眼柔娘並不怎麼雅觀的睡相,再將目光放到宣紙之上。
宣紙上的字並不能稱之爲字,更像歪歪扭扭的小螃蟹。
裴祐樘輕笑了一聲,順勢坐在柔娘對面,將地上的羊毫撿了起來,開始一撇一捺地抄寫《誡己》。
他動作輕柔、神情專注,抄了整整兩頁都不曾吵醒柔娘。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着。
柔娘睡了個香甜的覺,醒來後覺得脖子一酸,再抬頭的時候卻發現裴祐樘正坐在自己對面。
“夫君。”她驚呼着喚道。
裴祐樘擱下羊毫,墨眸在燭火的掩映下顯得亮晶晶的:“還剩兩頁就抄完了。”
這下柔娘才瞧見宣紙上風骨滿滿的大字,與自己寫的那幾個狗爬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輕嘆一聲道:“我知曉夫君是在護着我,可這抄書一事實在太磨人了。”
柔娘不蠢,劉家人如此迅速地登門,顯然是來爲劉妙晴抱不平的。
退一萬步說,她一個做表嫂的氣走了表妹,總是於理不合的。
裴祐樘的懲罰反而是在保護她。
但抄書這個懲罰簡直是要了柔娘的命。
“夫君,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她冷不丁地開口,讓裴祐樘收起笑意望向了她。
柔娘直言不諱道:“下回能不能將抄書換成體罰?”
哪怕是讓她繞着整個裴府跑上十圈也比抄《誡已》要容易的多。
本以爲要聽到什麼過分要求的裴祐樘:“……”
短暫的沉默後,他崩不住一笑:“爲何呢?”
這簡直就是明知故問。
柔娘臉頰紅紅的,只說:“難道夫君不知曉我在外的諢名嗎?”
裴祐樘故作疑惑地問:“什麼諢名?”
他說這話時十分真摯,配着那張俊雅出塵的臉蛋,不得不讓人心生信服。
柔娘也是有一說一的直爽性子,只道:“他們都說我是粗蠻大力的野牛。”
順帶,她還一本正經地解釋了一下自己這外號的由來。
“我去碼頭搬沙包的時候,和那幾個壯漢搬的一樣多,可工頭看我是女子,工錢卻少給了三成。”
說到舊事,柔娘仍然難掩氣憤:“去找工頭理論,工頭混不吝,一氣之下我就將他撞到了河裏。”
當然,當時的具體情況肯定要比柔娘描述的更慘烈一些。
裴祐樘聽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聽着柔娘絮絮叨叨地說着自己外號的由來,有一瞬間,他竟覺得心內十分輕鬆。
笑完,他才將羊毫拿了起來,繼續爲柔娘抄寫《誡己》。
柔娘在旁靜靜瞧着,心裏有點過意不去。
裴祐樘在爲她抄書,她也該做些什麼減輕他的負擔才是。
研墨?替他翻書?還是在旁湊趣解悶?
想了又想,柔娘便替裴祐樘斟了杯熱氣騰騰的茶水。
又去小廚房裏燒爐煮面。
裴祐樘抄書的時候十分專心,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站在他身側的柔娘左手端着茶水、右手端着一碗素面。
不過他夜裏還是沒有吃宵夜的習慣,便道:“我不餓。”
病弱之人本就食欲不振,柔娘點點頭,也沒強求。
等裴祐樘抄完書,兩人各自睡下。
柔娘沒什麼心事,沾上枕頭就睡了過去。
裴祐樘卻是翻來覆去地難以入眠。
算算日子,他也有許久不曾如此專注地抄書寫字了。
他六歲開蒙,讀書寫字向來勤勉努力,春夏秋冬不曾懈怠一日。
老師贊他有天分,一朝下場,必會蟾宮折桂。
後來……後來他的身子就被一碗碗湯藥毀了根基。
年少時的雄心壯志隨着身子的衰敗而煙消雲散了。
他閉了閉眼,即便回憶已經漸漸褪色,可埋在心底的那點恨意還是緩緩浮了上來。
長夜漫漫,恨意無息。
*
晨起,丫鬟們端來了精致的早膳。
柔娘早已餓得飢腸轆轆,裴祐樘卻只喝了口茶,並無什麼胃口。
左右無事,他坐下陪着柔娘一起用早膳。
柔娘胃口大開,保持着還算得體的吃相,將大部分的菜肴都嚐了兩口。
裴家的廚娘手藝不俗,她越吃越香,筷子動的愈發頻繁了。
所謂美食能讓人心情愉悅,這話在柔娘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看着她柳眉彎彎的笑臉,裴祐樘生出些恍惚之意。
他向來自苦,吃食不過勉強飽腹即可,從沒有體會過美食爲何滋味。
人生四樂,他已丟棄了兩處。
可明明他不必過這樣的日子。
看着柔娘恣意用膳的歡喜模樣,再瞧瞧梨花木桌案上擺着的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生平頭一次,他開始好奇和疑惑,僅僅只是吃了些東西,就能讓一個人煥發如此多的喜悅和生氣嗎?
於是,在他身旁伺候着的風蘆就驚奇地發現,他家那食欲不振的公子,竟然也拿着筷子夾了好幾道菜肴。
甚至在吃完碗裏的吃食後又夾了幾筷子。
風蘆驚得下巴都掉了,柔娘卻笑盈盈地說:“夫君嚐嚐這道胭脂鵝脯,滋味極好呢。”
風蘆剛要說,他家公子可不是從不吃髒器的。
沒想到裴祐樘竟輕輕應了一聲,夾了一筷子胭脂鵝脯,品了品後贊道:“嗯,是不錯。”
這下,風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他家大公子是中邪了不成?
【ps】:
(風蘆說,我那高冷不愛吃內髒的大公子呢?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