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沉靜,看向張鐵柱:“這位同志,有話好好說,不要動手動腳。”
“我動手動腳怎麼了?她是我花了三十塊錢彩禮買回來的媳婦兒,後天就過門!她偷了家裏的錢跑了,她家裏人讓我把她抓回去,天經地義!”張鐵柱梗着脖子,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周圍看熱鬧的人群裏發出一陣竊竊私語。
在這個年代,買賣婚姻雖然上不得台面,但在鄉下依舊普遍。
男方花了彩禮,女方就是男方家的人,這道理在很多人心裏是說得通的。
男人感受到了手臂上傳來的顫抖,他能感覺到,身後那個女孩的整個身體都在劇烈地抖動,像是秋風裏最後一片葉子。
他側過身,用高大的身軀將林夏楠完全護在身後,目光如炬,直視着張鐵柱:“你說她是你的媳婦,有結婚證嗎?”
張鐵柱愣了一下,隨即惱羞成怒:“還沒辦席,哪來的證?但我們兩家大人都說好了,彩禮也給了,她就是我的人!”
“沒有結婚證,就不是合法夫妻,而且,就算是夫妻,你也無權限制她的人身自由。”男人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釘子一樣砸在地上,“現在是新社會,不是舊社會,婦女能頂半邊天,不是誰花了錢就能買賣的貨物。”
一番話說得周圍幾個看熱鬧的大媽都忍不住點頭。
張鐵柱見硬的不行,眼珠子一轉,臉上那股橫勁兒瞬間收了起來,換上了一副又賴又滑的笑臉,對着軍人點頭哈腰。
“哎,同志,同志,誤會,都是誤會。”他一邊說,一邊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折得方方正正的紙片,雙手遞了過去,“您看,這是我的介紹信。我家裏是村上的會計,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這個……真的是我未過門的媳婦。”
他指了指林夏楠,壓低了聲音,做出一副神神秘秘、替人遮醜的模樣:“她吧,這兒……”他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腦子有點問題,精神不太好。這不,偷了家裏給她辦嫁妝的錢就跑出來了。我們全家都快急瘋了!不信你問她,她身上有沒有介紹信?”
周圍看熱鬧的人群裏,風向又變了。
“哎喲,原來是腦子有毛病啊?”
“難怪呢,看着就不太正常,瘋瘋癲癲的。”
“有介紹信,那應該不是壞人吧?”
軍人接過那張蓋着紅戳的介紹信,仔細看了看,上面的公章和字跡都清清楚楚。
他眉頭依舊沒有鬆開,目光轉向身後瑟瑟發抖的林夏楠。
“同志,你的介紹信呢?”
一句話,像一盆冷水,澆滅了林夏楠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
她張了張嘴,喉嚨又幹又痛,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張鐵柱見狀,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攤開手,一副“你看,我沒說錯吧”的無辜表情。
“同志,您瞧見了吧?她拿不出來。她就是個……哎,家醜不可外揚啊。我這就把她帶回去,好好看着,不讓她再出來給社會添亂了。”
他說着,就想繞過軍人,再次伸手去抓林夏楠。
軍人高大的身軀沒有動,但他的眼神裏,確實流露出了一絲猶豫。
他是個軍人,職責是保家衛國,不是處理地方上的家庭糾紛。
一個有介紹信,一個什麼都拿不出來,按規矩,他確實沒有理由再插手。
男人雖然沒鬆手,但那瞬間的猶豫,林夏楠感受得清清楚楚。
他護着她的手臂,似乎沒那麼堅決了。
絕望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林夏楠的喉嚨。
她不能被帶回去,絕對不能!
一旦再落到張鐵柱手裏,她這輩子就真的完了!
她重活一次,不能再把那個人間地獄走一遍!
“我是烈士子女!”
一聲嘶啞的呐喊,讓嘈雜的街道瞬間安靜了下來。
林夏楠死死抓着軍人手臂上的布料,像是抓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她抬起頭,那雙被淚水和驚恐浸泡過的眼睛裏,此刻迸發出一種驚人的光亮。
張鐵柱愣住了,周圍的看客也愣住了。
軍人再次垂下眼,看着她。
林夏楠喘着氣,用盡全身的力氣,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清晰而堅定:“我的父親林建軍,母親蘇梅,是志願軍第46軍,136師,407團的戰士!他們都犧牲在了朝國戰場!”
“我的家人,我的叔叔林建國,嬸嬸張翠花,不僅侵吞了我父母用命換來的撫恤金,把我當牛做馬使喚了十八年,現在還要爲了三十塊錢,把我賣給這個無賴!”她猛地一指張鐵柱,聲音裏帶着泣血的恨意。
“我沒有介紹信,因爲我是跑出來的!我不跑,就是死路一條!”
“同志,我不認識你,但我認得你這身軍裝!我父母也是軍人!我要去軍區,我要去伸冤!我要去問問,烈士的女兒,是不是就活該被人欺負,活該被人當成牲口賣掉!”
“同志,求你,幫幫我!”
一連串的話,像連珠炮一樣打了出來,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她說完,整個人都在劇烈地發抖,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激動和壓抑了太久的憤恨。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張鐵柱張着嘴,像是被這番話砸懵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嗤笑一聲:“你他媽瘋了吧?還烈士子女,你咋不說你是玉皇大帝的閨女?編,你接着編!”
可這一次,沒人附和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個軍人身上。
林夏楠說完那番話,就一直死死地盯着他,觀察着他每一絲表情的變化。
當她說到父母部隊番號的時候,她清楚地看到,這個男人一直平靜如水的臉上,有什麼東西,碎了。
他的瞳孔在一瞬間收縮,那雙深邃的眼睛裏,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放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手臂上的肌肉瞬間繃緊。
那不是懷疑,不是審視,而是一種混雜着震驚、錯愕,甚至是一絲……痛苦的劇烈動蕩。
他不再看張鐵柱,也不再理會周圍的人群。
他的目光,像兩把鋒利的刀,直直地釘在林夏楠的臉上,仿佛要穿透她的皮肉,看進她的骨血裏。
“你再說一遍,你父母所在的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