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餘雲飛的生活表面上看依舊是那副一成不變的模樣:清晨五點零三分的生物鍾準時將他喚醒,騎上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舊摩托車奔赴城郊的倉庫;夜晚七點整,在落日餘暉中回到十五平米的出租屋,進行或長或短的訓練,然後靜坐,等待下一個黎明。他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精準地執行着每一個步驟,沒有絲毫偏差。
然而,在這具被規律包裹的軀殼之內,他的內心世界,卻早已不再平靜。那潭被他強行凍結的死水,在“幻界”這顆巨石的投入後,雖未掀起滔天巨浪,卻也泛起了持續而頑固的暗流。一種復雜到難以言喻的情緒混合物——混雜着對未知的期待、對商業噱頭的懷疑,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微弱興奮——像地殼下涌動的岩漿,在他心底深處,日夜不息地涌動、沖撞。
這種內在的波瀾,首先體現在他那些被打破的“習慣”上。
以往,他下班後會徑直回家,對沿途的一切喧囂視而不見。但現在,他的目光開始不自覺地被路邊的電子閱報欄吸引。一天傍晚,他鬼使神差地在閱報欄前停下腳步,目光掃過那些充斥着股市漲跌、房產新政的版面,最終,定格在了那個他平時絕不會觸碰的角落——《科技前沿》周刊。
他猶豫了片刻,那幾枚硬幣的重量,仿佛有千斤之重。最終,他還是掏出錢,買下了那份油墨味刺鼻的報紙。回到出租屋,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開始訓練,而是坐在桌前,在台燈昏黃的光線下,第一次認真地、逐字逐句地閱讀起關於腦機接口技術進展的深度報道。
文章中,記者用冷靜的筆觸,梳理了從最初的動物實驗到如今“侵入式”與“非侵入式”兩大技術路線的分野,提到了馬斯克“神經連接”公司的激進嚐試,也分析了當前技術面臨的最大瓶頸——信號噪聲、個體差異、倫理困境。當讀到一篇關於“運動皮層信號解碼精度提升至90%以上”的專家訪談時,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報紙的邊緣被捏出了一道褶皺。
90%……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在《幻界》宣傳片裏看到的那些行雲流水的動作,並非完全的科幻。理論上,是存在實現的可能的。這個發現,像一劑強心針,讓那股潛藏的興奮感,有了一絲具象的依托。
工作時,他的走神也變得越來越頻繁。不再是過去那種空洞的放空,而是腦海中會不受控制地浮現出《幻界》宣傳片裏的畫面。
他看到一個戰士在面對巨龍的吐息時,並非僵硬地使用“翻滾”技能,而是猛地一個側撲,同時將手中的塔盾以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斜頂在地上,利用杠杆原理和自身的體重,險之又險地卸開了沖擊波的大部分威力,身體順勢翻滾一圈,重新拉開距離。那個盾牌的角度,那個身體的微調,分明帶着軍用格鬥術中“卸力”與“順勢反擊”的影子!
他又看到一個潛行者,在滿是衛兵的城堡走廊裏無聲移動。他的步伐極小,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身體緊貼着牆壁的陰影,每一次停頓、每一次變向,都經過了精確的計算,完美地利用了視覺盲區和巡邏兵的視線死角。那姿態,那節奏,與他在部隊接受的CQB(室內近距離戰鬥)滲透訓練,如出一轍!
這些畫面,像一把把鑰匙,反復開啓着他記憶的閘門,讓那些塵封已久的、屬於“尖兵”的本能,在虛擬的鏡像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呼應和共鳴。
“你的意識,就是你的極限。”
這句話,不再是廣告牌上冰冷的文字,而是變成了一個在他腦海中反復回響的、帶着魔力的咒語。它像一顆投入思維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不斷擴大,開始動搖他一直以來堅守的、名爲“理智”的堤岸。
他需要一次突破。
這個念頭,如同一株頑強的藤蔓,在他心中瘋狂滋生。他受夠了這種在現實與虛擬的夾縫中苟延殘喘、進退維谷的狀態。他像一個溺水者,在無邊無際的絕望之海中掙扎了太久,而“幻界”,這根看似纖細、甚至可能是海市蜃樓的稻草,卻成了他眼中唯一的、能夠抓住的浮木。
一種久違的、類似於當年接受高危任務前的決絕心情,在他心中緩緩升起。那是一種混雜着恐懼、興奮、以及“不成功便成仁”的坦然。他清楚地記得,每次出征前,老隊長都會對他們說:“這次任務,九死一生。怕的,現在可以說,我給你們批假。但不怕的,跟我上,咱們把腦袋別褲腰帶上,拼一個活路!”
當時的他,從未怕過。
而現在,面對“幻界”這個未知的挑戰,面對那五萬八千元的天價和一個渺茫的邀請碼,他的內心深處,竟然也涌起了同樣孤注一擲的勇氣。這或許是他爲自己尋找的,最後一次機會,一次押上全部賭注的嚐試。如果連這個號稱能完全釋放意識潛能的世界都無法容納他,無法讓他這把“尖刀”找到哪怕一絲的鋒芒所向,那他或許就該真正死心,徹底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到那時,他就會聽趙志剛的,或者像任何一個被現實磨平棱角的普通人一樣,找一份“伺候人”的、安穩到一眼就能望到頭的工作,結婚生子,了此殘生。不再掙扎,不再痛苦,像個正常人一樣,被生活的洪流裹挾着,走向平庸的終點。
這是一個清晰得近乎冷酷的“B計劃”。而這個計劃的觸發條件,就是“幻界”的嚐試,以失敗告終。
於是,理智與沖動,這對糾纏了他一生的孿生兄弟,終於迎來了最激烈的一場正面交鋒。
理智像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將軍,拄着理性的拐杖,在他腦海中聲嘶力竭地呐喊:
“清醒一點!餘雲飛!你忘了《鋼鐵前線》的‘血色戰旗’了嗎?忘了《神域》的‘月影公會’了嗎?你那套源於戰場的本能,在和平世界的遊戲規則裏,就是個笑話!是異類!這個‘幻界’,再怎麼宣傳,它也首先是一門生意!商家要賺錢,要造夢,所以才會用那些華麗的辭藻來包裝一個不確定的未來!五萬八千塊!那是你半年不吃不喝的積蓄!那是你對抗未來風險的唯一資本!你把它扔進一個黑洞裏,值得嗎?萬一,它只是個更大、更漂亮的陷阱呢?到時候,你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它列出的證據鏈無懈可擊:高昂的成本、未知的技術風險、商業化運作的本質、以及他自己過往慘痛的失敗經驗。每一條,都像一記重錘,砸向他那顆剛剛燃起希望的心。
然而,沖動,那個被他壓抑了太久的、屬於年輕人的莽撞與激情,此刻卻像一頭被喚醒的困獸,在他靈魂的牢籠裏咆哮、沖撞。它的聲音,不再狂熱,反而帶着一種歷經滄桑後的悲壯與懇切:
“老將軍,你的道理我都懂。但你看看你現在!你看看你這像一潭死水一樣的生活!你每天在倉庫裏巡視,除了檢查貨物的數量和保質期,你還檢查什麼?你檢查自己的靈魂是不是已經腐爛了嗎?你每晚在出租屋裏靜坐,除了聽見時鍾的滴答,你還聽見什麼?你聽見自己生命流逝的聲音了嗎?我們流的血,我們受的傷,我們磨練出的本事,不是爲了讓我們在和平年代當一個守倉庫的保安,然後找個‘伺候人’的安穩工作混吃等死的!”
“那根稻草,哪怕是虛幻的,它也給了我們一個做夢的機會!一個證明自己‘不是異類’,而是‘獨一無二’的機會!我們用這點錢,買的不是那個頭盔,不是那個遊戲,是我們自己對自己的最後一點信心!是向老隊長證明,我們沒有辜負他當年的教誨!是向自己證明,我們這把‘尖刀’,還沒鈍!”
“賭博?對,這就是一場賭博!但人生在世,哪一件事不是賭博?我們當年選擇參軍,是賭上了性命;我們選擇退伍,是賭上了前途。現在,我們只不過是用我們僅剩的積蓄,賭一個讓這把‘尖刀’不至於徹底鏽蝕的未來!這個賭注,我們輸得起!大不了,我們從頭來過!但如果我們連賭一把的勇氣都沒有,那才是真正的輸了,輸得徹徹底底,連翻盤的資格都沒有!”
這番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理智構建的堅固壁壘。餘雲飛呆呆地坐在黑暗中,久久無言。
他不得不承認,沖動的呐喊,精準地刺中了他內心最深處的痛點——那份對自我價值徹底否定的恐懼,那份害怕自己一生所學、一身本領最終淪爲無用之功的恐慌。
他開始進行一場無聲的自我對話。
他打開手機,再次調出那張泛黃的老照片。老隊長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仿佛在問他:“雲飛,你現在過得好嗎?”
他無法回答。
他又打開那個理財APP,看着那串冰冷的數字。這筆錢,是他用無數個寂靜的夜晚和重復的勞作換來的安全感。但如果這份安全感,是以犧牲掉他之所以爲“餘雲飛”的全部特質爲代價的,那這份安全感,又有什麼意義?
他走到窗前,看着遠處城市的地標建築,在夜色中閃爍着冰冷而遙遠的光芒。他不屬於那裏。他是一個被過去的戰爭烙印深刻改變的男人,他的戰場,不在格子間,不在寫字樓,甚至不在那些爲娛樂而生的虛擬世界裏。他的戰場,應該在需要他運用全部潛能、考驗他意志與智慧的地方。
“幻界”,無論它最終是天堂還是地獄,它至少是那個宣稱“你的意識,就是你的極限”的地方。它至少是那個,有可能將他的“意識”轉化爲“現實”的媒介。
這是一種賭博。
是的,一場豪賭。用他僅有的積蓄,去賭一個虛無縹緲、卻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後一線生機的可能性。
他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仿佛吸進了他全部的過往、痛苦、掙扎與渴望。然後,他呼出,在寒冷的空氣中,形成了一團短暫的白霧。
他轉過身,在黑暗中,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堅定。他不再權衡利弊,不再瞻前顧後。他做出了決定。
他要賭。
爲了那把不該被遺忘的“尖刀”,爲了那個曾在戈壁灘上對兄弟們許下的、無聲的承諾,也爲了那個在無數個寂靜夜晚裏,被他自己親手埋葬,卻又無數次在夢中呼喚的、真正的自己。
死水微瀾,終將破冰。而那第一道裂痕,將由一場孤注一擲的賭博,親手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