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輪倉庫夜班結束,清晨的陽光像一把遲鈍的金色鐮刀,緩慢而固執地從窗簾縫隙裏擠進來,一寸寸割開房間的黑暗,最終落在了桌上那幾沓用橡皮筋捆好的、爲數不多的鈔票上。紙幣的邊緣已被手心的汗漬浸潤得微微發軟,在晨光下泛着一種陳舊的、帶着體溫的黃。每一張,都是他熬過無數個寂靜長夜、在倉庫的塵埃與寂靜中一筆一劃“賺”來的安全感,是他對抗這個無常世界唯一的、脆弱的錨點。
餘雲飛的目光,就那麼膠着在那些鈔票和電腦屏幕上《幻界》官方預售頁面的那個猩紅色的“立即購買”按鈕之間,來回移動,像一架在瞄準鏡裏尋找目標的狙擊步槍,指針在“擁有”與“失去”之間劇烈搖擺。
頭盔的價格標籤——¥58,800.00——像一道由冰鑄成的、橫亙在他面前的無形門檻。那串數字,每一個零都重若千鈞,砸在他的視網膜上,也砸在他那顆剛剛被希望之火烘烤得有些發熱的心上。他清楚地知道,按下這個按鈕,意味着他接下來幾個月的生活將被徹底“格式化”。那幾張被他視爲生命的鈔票,將瞬間蒸發,化爲一個虛無縹緲的“可能性”。他將不得不取消一切可有可無的開支,告別那碗他偶爾會用來犒勞自己的、加了滷蛋的泡面,甚至可能需要將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舊摩托車送去典當行,換成更便宜的出行方式。未來的幾個月,等待他的將是比現在更加嚴苛的、節衣縮食的拮據。
他的視線離開了屏幕,開始在這間十五平米的出租屋裏遊移,仿佛在審視自己即將抵押出去的、全部的人生。
他想起了趙志剛那個帶着關切與無奈的電話,那句“飛哥,別太較真啦!跟你…保重!”的嘆息,像一根細小的針,刺破了他故作堅強的僞裝。他想起了“月影公會”的語音頻道裏,那些毫不掩飾的抱怨——“那個新來的,你能不能別自作主張?”“聽指揮的就行!”——那些聲音匯聚成一股強大的、將他視爲異類的洪流,沖刷着他那點可憐的自尊。他甚至想起了昨天在倉庫洗手間裏,無意中瞥見的鏡子裏那個男人:一張被歲月和孤寂過早刻上痕跡的臉,一雙曾經明亮如鷹隼、如今卻日益沉寂、如同將熄餘燼般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沒有了軍人的銳氣,只剩下一種被現實反復捶打後、認命般的麻木。
一股尖銳的刺痛,從心髒深處蔓延開來。
然後,一個更加清晰、更加不容置疑的聲音,如同戰鼓,在他腦海中隆隆作響。那是老隊長的聲音,帶着戈壁灘的風沙與硝煙的味道,穿透了十年的時光煙塵,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雲飛,你是最好的兵……但是你心裏那堵牆,太高了。”
“一個人扛着所有事,走不遠。”
“記住,你是一把尖刀,但尖刀,也得有刀鞘,有握刀的手。別讓自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
這四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心中所有的迷霧與猶豫。他一直以爲,“孤家寡人”是他的選擇,是他在認清現實後,一種主動的、帶有防御性質的自我保護。他以爲,只要不與人產生連接,就不會有失望,不會有背叛,不會有失去的痛苦。
可現在他才猛然驚覺,在虛擬世界裏成爲“孤家寡人”,或許是一種無能爲力的選擇;但在現實中被孤獨感從內到外徹底吞噬,則是一種日復一日的、凌遲般的煎熬。那把“尖刀”,之所以爲“尖刀”,不僅因爲它的鋒利,更因爲它存在的意義——守護、切割、開辟道路。一把被丟棄在角落、無人握持、也無人需要它去守護什麼的“尖刀”,與一塊廢鐵何異?它的鋒利,只會成爲它自身的詛咒,讓它更容易劃傷自己,加速它的鏽蝕。
他需要改變。
哪怕這改變,從目前來看,只是發生在虛擬之中。他需要一次證明,向自己,也向那個早已逝去的老隊長證明:他那些在槍林彈雨中磨礪出的、被這個和平世界視爲“不合時宜”甚至“一無是處”的能力,並非垃圾,並非累贅。它們只是被放錯了地方,就像一把頂級的狙擊步槍,被錯誤地當成燒火棍丟在了柴房。它們需要一個合適的戰場,來重新綻放出屬於它們的、獨一無二的光芒。
這個認知,像一股灼熱的氣流,從他的丹田升起,瞬間流遍四肢百骸,將那盤踞已久的、名爲“理智”的寒氣徹底驅散。那股一直被他壓抑在內心深處的、屬於特種兵的決絕與狠厲,在這一刻,被徹底喚醒。
他不再是那個在人生十字路口徘徊不定的迷茫者。他重新變回了那個接到“九死一生”任務時,會毫不猶豫地第一個站出來、把“保證完成任務”說得斬釘截鐵的尖兵。
沒有再多猶豫。
他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仿佛要將這間出租屋裏所有的懷疑、不安、恐懼與過往的失敗,都盡數吸入肺底,擠壓、壓縮,然後通過意志的力量,將它們徹底粉碎、轉化爲純粹的動能。他的胸膛因這口深長的吸氣而高高鼓起,古銅色的脖頸上,青筋微微賁起,顯示出他正在調動全身的每一分力量,來完成這個決定。
然後,他緩緩地、卻又無比堅定地,呼出。
在寒冷的空氣中,一團短暫而凝實白霧,從他唇邊逸出,旋即消散。
他的眼神,在那一瞬間,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澈與堅定。所有的迷茫與權衡,都已退去。眼前只剩下一條路,一條他必須走上去的路。
他移動鼠標,光標在屏幕上劃過一道沉穩的直線,精準地懸停在那個猩紅色的“立即購買”按鈕上方。他甚至沒有去點旁邊的“分期付款”選項,那是對他此刻決心的褻瀆。他要一次性付清,用一個幹脆利落的姿態,與自己的過去徹底割席。
他的食指,輕輕落下。
“咔噠。”
一聲清脆的、如同扣動扳機的輕響。
頁面跳轉,一行冰冷的綠色宋體字,清晰地顯示在屏幕上:
【支付成功!訂單號:VF202X……】
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
出租屋裏,倉庫外清晨的鳥鳴,遠處街道上傳來的第一聲車笛,都變得異常遙遠,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餘雲飛靜靜地坐在黑暗與晨光的交界處,一動不動,靜靜地看着那行“支付成功”的字樣。
沒有預想中的狂喜,沒有腎上腺素飆升後的興奮,更沒有一絲一毫的後悔。
他的內心,反而是一種異常的、近乎死寂的平靜。
那感覺,不像是在進行一場豪賭,反而像是在完成一個籌劃已久的、至關重要的儀式。一個向過去告別的儀式,一個向未來獻祭的儀式。他用自己的全部積蓄作爲祭品,供奉給了那個名爲“幻界”的、未知的圖騰。他交出的是金錢,但仿佛也一並交出了自己過去所有的猶豫、所有的自我懷疑、所有在現實世界裏的掙扎與不甘。
他感到一種奇異的輕鬆,仿佛一個背負了十年重擔的挑夫,終於將肩上的擔子卸下。擔子落地的瞬間,他甚至感到了一絲茫然,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
他只是靜靜地坐着,等待着。
等待着命運的裁決,等待着那個承載着“尖刀”最後希望的銀色頭盔,從遙遠的工廠,穿越千山萬水,最終抵達他這間被寂靜統治的出租屋。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的人生,將不再有任何回頭的可能。要麼,在“幻界”的戰場上,他這把蒙塵的“尖刀”將重鑄鋒芒,找回自己存在的意義;要麼,他將徹底被現實擊垮,帶着這份沉重的“投資失敗”,跌入更加窘迫的深淵。
但無論是哪一種結局,他都坦然接受。
因爲他已經做出了選擇。他選擇了戰鬥,而不是在無聲的沉寂中,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被孤獨與平庸,活活埋葬。
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
他關掉電腦,站起身,走到窗前。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終於完全驅散了黑暗,將整個房間照得通亮。他看着窗外那個依舊喧囂、依舊與他無關的世界,眼神平靜而深邃。
命運的齒輪,在他按下“支付成功”的那一刻,已經發出了雷霆萬鈞的轟鳴,開始以一種無可阻擋的姿態,加速轉動,碾向他那早已被預設好的、嶄新的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