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
鄭海有些糾結,他不知道該不該去戳破這道疤。
紀舒年下半身失去知覺,或許都沒意識到發生什麼。
他的眼睛一動不動盯着面前的監控大屏幕,眼眶裏的紅血絲清晰可見。
瘦削的手指抓住輪椅扶手,才能勉強坐穩,薄薄的唇線抿起,鄭海知道他的情緒已經占據了上風。
但是如果不及時處理,身下發生尿路感染就危險了。
猶豫再三,出於對紀舒年安全的考慮,他終於大着膽子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聲說:“少爺,我帶您去衛生間吧。”
紀舒年仿佛耳邊只是吹過一縷風,他沒有任何反應,像個石雕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下。
鄭海沒說什麼,出去讓前台送來一套男士的衣褲。
之後,他來到紀舒年身後,推動着輪椅去了衛生間,隨手帶上門。
“出去。”
紀舒年忽然開口,語氣冰冷而生硬。
鄭海知道他不允許自己幫他,可人在急得時候,萬一出事就糟了。
“少爺,這次就讓……”
鄭海堅持道,上前一步。
“我說出去!”
紀舒年的聲音突然拔高,厲聲道,猛地回過頭,眼裏射出鋒利的光緊緊盯着他。
鄭海再也不敢說什麼,他何曾見過紀舒年發火,當着他們保鏢的面,紀舒年總是淡淡的,帶着倦意的。
鄭海走出衛生間,關上門,從前台手裏接過衣物,再次敲門。
衛生間的門開了一道小縫,紀舒年穿着完好,伸出個細瘦又蒼白的胳膊,手指修長,抓過他手裏的衣物。
衛生間的門迫不及待便關上了。
鄭海站在門前,仿佛隔着門,視線能穿過門去,看到那人咬牙不發出聲音,一點點換下髒了的衣褲,然後再擦洗,慢慢套上去。因爲用力擦拭,他的皮膚肯定紅了,額頭也滲出汗珠,等到做完這一切,他會不會脫力倒在輪椅上……
鄭海這樣想着,不敢離開門半步。
這就是紀舒年,溫和的,執拗的,敏感的,又脆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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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人是完好無損轉着輪椅出來的,只是時間久一點,難掩疲色。
這邊安保已經定位到溫雅,穿着一身護士服,手腳麻利坐電梯跑出醫院。
紀舒年盯着屏幕,眼神一點點收緊,臉色越發難看。
醫院門口的攝像頭顯示她最後拐進了步行街,這是個回字形的步行街,有好幾條小胡同是準備改造的,裏面並沒有監控。
溫雅就這樣消失在了畫面裏。
紀舒年出神了半晌,剩下兩個人一聲不敢吭,等着他指示。
許久,他才從懷裏拿出手機,指尖微顫,按下了撥號鍵。
像是明明知道這是最不可能的結果,卻還是不死心的想要事實。
因爲走投無路。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鄭海看到紀舒年的眼睛一點點泛紅,像是下一秒淚就要流出來,表情卻變得猙獰,死死攥住手機。
他很怕自己老板會突然發狂,一把扔了手機把監控屏幕摔個粉碎。
還好,他沒有發作,整個人執拗地直着身子,盯着屏幕,久久沒有做聲。
沉默的幾分鍾,他在想什麼……
飛機平穩降落在跑道,耳邊的轟鳴戛然而止,溫雅在空姐溫柔的聲線中醒來。
窗外,已經繁星滿天。
她是在傍晚迎着夕陽坐上這班飛機,飛行三小時,回到了闊別十幾年的家鄉。
準確來說,是家鄉所在的城市。
她的家鄉,是個小山村。
出了機場是晚上八點半,溫雅本能的想要掏出手機,卻突然想到自己擔心定位,已經扔在機場了。
紀舒年當然不會這麼卑鄙,她怕的是紀舒岩。
重生一次,她必須萬事小心。
溫雅在機場便利店買了新的手機卡,順便把一張百元鈔票破開。
家鄉是個二線城市,節奏肯定要慢一些,地鐵線只有一條。
溫雅找了個商場的站下了地鐵,在商場裏買了部手機。
因爲時間太晚,她不敢夜裏打車回去,便想着在這裏過一夜,明天上午再走。
思來想去,好一點兒的酒店容易留下住宿記錄,差一點兒的她又擔心有安全隱患。
最後溫雅幹脆坐地鐵回到機場,找了個睡眠膠囊倉。
雖然也要刷證件,但是應該沒人會懷疑到這裏。
因爲上一世死前被關的地方足夠陰暗和不適,所以在睡眠艙湊合一晚反倒沒那麼難捱。
躺進去的時候,她翻來覆去睡不着。不敢想象上午還在醫院和紀舒年告別,目送他去公司,晚上就已經飛越兩千公裏,回到了久違的家鄉。
他現在會在做什麼呢?是否會滿世界找她?
重生後的這兩天,她頭一次把心思放在他身上,卻發現他比自己想象的還要依賴、在乎她。
不過這個想法只有一秒便被否決了。
看過信,紀舒年應該恨死她了,恨不得立刻找到她千刀萬剮。
曾經的溫情恰恰成了諷刺,她接近他的每一步都是爲了利用他。
這不是一場告別,這是一場逃離。
溫雅,你還在美化自己的行徑嗎?你就是一個懦夫,一個膽小鬼……
腦海中那張溫潤如玉的臉褪去,浮現出紀舒岩的臉,強硬的線條、銳利如鷹一般的眼睛,刀削一般的下頜線……
溫雅心跳個不停——她愛上他的那幾年,恨不得24小時纏着他,天天發消息、打電話,跟他分享一切。
可現在她已經兩天沒聯系他了,紀舒岩會不會起疑?
她真的能脫身嗎?
重重心事壓在溫雅的心頭,這一晚她翻來覆去,腦子裏居然反復浮現紀舒年的臉。
她甚至夢到他在哭,蒼白的臉色上掛着兩行清淚,坐在輪椅上質問她爲什麼不要他。
那眼神,像極了上輩子溫雅自殺後紀舒年撲過來的時候的眼神。
她猛地睜開眼睛,回想起這個夢,只覺得荒誕。
知道真相的紀舒年,是絕對不可能爲她流下一滴眼淚的。
機場的落地窗外,晨光熹微,既然醒了,她便直接起身,坐第一班地鐵去了客運車站。
踏上了返鄉之路。
都說近鄉情更怯,大巴車一路行駛在泥濘的山路上,越來越接近記憶中的村子,不知爲何,她的心情也忐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