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薨逝後的第四日,大殮出殯。
這一天,整個京城都仿佛被一層巨大的白色紗幔所籠罩。
全城縞素,萬民禁樂。平日裏喧鬧的勾欄瓦肆盡皆歇業,街頭巷尾的百姓們自發地換上了素服,神情肅穆。
從皇宮正陽門到西山皇陵,長達十裏的御道,早已被禁軍清空,地面上鋪滿了厚厚的黃土,以示對亡者的最高敬重。
辰時正,皇宮的午門緩緩開啓。
沉重而悠長的鍾聲再次響起,震天的哀樂隨之奏鳴。
一支規模空前盛大的送葬儀仗,如同一條白色的長龍,從宮門內緩緩遊出。旌旗蔽日,白幡如林,金瓜、玉斧、龍鳳扇等全套皇家滷簿,一樣不缺。數千名僧侶道士,身披法衣,手持法器,一路誦經超度。
場面之宏大,禮制之尊崇,遠超大周開國以來任何一位皇子,甚至直逼帝王之尊。
這一切,都源於景元皇帝葉擎天的一道親筆諭旨——以國葬之禮,厚葬太子。
沒有人知道,這位威嚴的帝王,在那個深夜離開東宮後,將自己一個人關在御書房整整一夜。第二天他出來時,眼球布滿了血絲,人也仿佛蒼老了許多。
他下達這道諭旨,不僅僅是做給天下人看的。
更深層次的,是他要用這種極致的哀榮,來彌-補自己內心深處那股越來越強烈的愧疚,來安撫自己那顆因爲“手足相殘,國之大殤”八個字而變得疑慮重重的心。
他要向天下,也向他自己證明,他無比“哀痛”這個爲了國事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兒子。
只可惜,這場盛大表演,最該觀看的“主角”,卻並不在棺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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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葬隊伍必經之路,正對朱雀大街的一家名爲“聽雨軒”的茶樓二樓雅間。
葉玄、陳忠、蘇文三人,臨窗而坐。
窗戶大開,樓下那震天的哀樂和隱約的哭喊聲,清晰地傳了上來。
與樓下那肅穆悲戚的氛圍截然不同,雅間之內,卻是絕對的安靜與從容。
葉玄穿着一身半舊不新的青色粗布麻衣,頭發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束起,看起來就像一個最普通的落魄書生。他手裏端着一杯熱氣騰騰的粗茶,茶水很劣質,入口苦澀,但他卻喝得津津有味。
他的目光,平靜地投向窗外。
看着那延綿數裏、爲自己而辦的盛-大葬禮,看着那無數爲自己“悲傷”哭泣的人群。
這種親眼觀看自己葬禮的奇特體驗,充滿了荒誕的黑色幽默,也帶來了一種俯瞰衆生、洞悉全局的極致掌控感。
他甚至還有心情,對那穿透雲霄的哀樂,點評了一句:
“這首《魂歸離恨天》,選得不錯,夠悲壯,也夠諷刺。”
一旁的陳忠,已經用蘇文特制的藥水和人皮面具,改變了樣貌,成了一個面容普通的半百老人。他恭敬地站在葉玄身後,如同一個最專業的解說員,爲葉玄一一指認着隊伍中的那些“老熟人”,並匯報着他們的“精彩表演”。
“公子您看,”陳忠壓低聲音,指向隊伍最前方,“那個身穿重孝,親自扶着靈柩一角,哭得最響,幾度‘悲傷’到幾乎昏厥,全靠身邊太監攙扶才能站穩的,就是二皇子殿下。”
葉玄順着他的指引看去,只見葉昊確實演得賣力,一張臉哭得涕淚橫流,毫無皇子儀態。
陳忠的嘴角,卻勾起一抹冰冷的譏諷:“他確實該哭。奴才安插在二皇子府的人傳回消息,就在昨夜,他還與兵部侍郎等人密會到深夜,商議的頭等大事,就是等您的喪事一過,該如何聯絡百官,上奏推舉他爲新太子,順便拉攏一直保持中立的戶部尚書。”
葉玄聞言,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陳忠又指向了另一側:“扶着靈柩另一角的,便是四皇子殿下。您看,他倒是比二皇子高明得多。他一言不發,神情肅穆,眼眶通紅,嘴唇都抿得發白,看起來倒像是真傷心,贏得了不少老臣的同情。”
葉玄點了點頭,確實,葉洵的表演,更內斂,也更具欺騙性。
“但是,”陳忠話鋒一轉,“就在他出門之前,奴才的人親眼看到,他將一封用蜜蠟封口的密信,交給了心腹,快馬送出城。信是寫給鎮守北境的大將軍的。信的內容我們無從得知,但想來,無非是試探那位手握二十萬大軍的邊關守將,在他和二皇子之間,會作何選擇。”
聽完這些,葉玄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漂浮在水面的茶葉梗。
他的目光,越過兩位“影帝”皇子,落在了隊伍中間,那個被一群官員簇擁着,身穿一品仙鶴朝服,白發蒼蒼的老者身上。
“那位,就是我們的丞相大人了吧?”
“正是權相李嗣。”陳忠的語氣愈發冰冷,“他這一路走來,德高望重,不斷地安撫其他悲傷的官員,表現得如同定海神針一般,仿佛天塌下來,有他頂着。可就在半個時辰前,他剛在相府的馬車裏,和吏部侍郎見過一面,當場就敲定了江南三個最富庶的州府,下一任刺史的人選。”
葉玄聽完這一切,終於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他將杯中的苦茶,緩緩飲下,然後放下茶杯,用一種近乎詠嘆的語調,淡淡地評價道:
“太子死了,老二演‘孝’,老四演‘悲’,老狐狸演‘忠’。”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樓下那一張張虛僞的面孔,眼神裏充滿了嘲弄。
“呵,好一出盛大的國葬,硬是讓他們,唱成了一場權力分贓的饕餮大戲。”
“只可惜啊……”
“這場戲,真正的觀衆,只有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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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葬的隊伍,如同一條移動的白色河流,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朱雀大街上,那股壓抑的肅穆氣息,也隨着隊伍的離開而漸漸消散。百姓們開始起身,街道兩側的店鋪也重新打開了門板,京城,正在迅速恢復它往日的喧鬧與繁華。
一個太子的死,對於這座巨大的城市而言,不過是湖面上的一點漣漪,很快就會被新的浪潮所覆蓋。
葉玄收回目光,站起身。
陳忠連忙上前,請示道:“公子,我們接下來……”
葉玄走到窗邊,看着樓下那川流不息的人群,看着那些鮮活的、充滿了欲望與生機的面孔,他的眼神,在這一刻變得無比銳利,如同鷹隼鎖定了獵物。
“戲,看完了。”
“也該我們登台了。”
他轉過身,看着陳忠和蘇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們的第一場戲,是爭奪我死後空出來的‘太子之位’。”
“而我們的第一場戲,就是讓那張他們搶破了頭的椅子……”
“誰也坐不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