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鴉哀啼。
在陳忠和蘇文一前一後的引領下,葉玄穿過一片荒蕪的田野,最終來到了一處位於京郊亂葬崗附近的廢棄宅院前。
這裏與其說是宅院,不如說是一片廢墟。半邊院牆早已坍塌,剩下的部分也爬滿了枯藤。院內荒草長得比人還高,幾間搖搖欲墜的屋子在夜風中發出“吱呀吱呀”的怪響,仿佛隨時都會散架,配合着不遠處亂葬崗偶爾亮起的幾點磷火,活脫脫一處鬼屋。
陳忠提着一盞幾乎快要熄滅的燈籠,在前面吃力地推開那扇一碰就掉木屑的破門。
“吱嘎——”
一股混雜着黴味、腐朽木頭和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
屋裏更是家徒四壁。一張不知哪個年代留下來的破舊木板床,一張用幾塊木板臨時拼湊起來、還缺了一條腿的桌子,以及幾個歪歪斜斜、勉強能坐人的凳子,便是全部的家當。
桌上,點着一盞豆大的、昏黃的油燈,是這片死寂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將三人的影子在斑駁的牆壁上拉得又細又長。
這種破敗、貧瘠、甚至可以說是不堪入目的環境,與葉玄之前所居住的那個雕梁畫棟、金碧輝煌、連空氣中都彌漫着名貴熏香的東宮,形成了天壤之別。
陳忠和蘇文的臉上,都帶着深深的愧疚和不安。
“殿……公子。”陳忠的聲音幹澀無比,“此處簡陋,實在是……委屈您了。只是這裏最爲偏僻,也最是安全,不會有人想到……”
“委屈?”
葉玄打斷了他的話。
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失落、嫌棄,或是對巨大落差的不適。
他饒有興致地打量着這個全新的“家”,甚至伸出手,用手指拂去桌面上厚厚的灰塵,然後便毫不介意地坐了下來。他的眼神平靜而深邃,仿佛眼前的這片破敗景象,在他眼中別有深意。
“這裏很好。”他開口說道,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東宮是囚籠,這裏……是龍潭。囚籠再華貴,也只能等死。龍潭雖小,卻能養蛟龍。”
一句話,讓陳忠和蘇文那顆懸着的心,瞬間落回了肚子裏。
陳忠眼圈一紅,連忙從隨身攜帶的包袱裏,取出一只粗陶酒壺和三個同樣粗糙的瓷碗。他本想再說幾句請罪的話,但葉玄卻先他一步,伸手接過了那只酒壺。
壺裏裝的,是京城裏最劣質的燒刀子,辛辣刺鼻,是販夫走卒們才會喝的濁酒。
葉玄卻毫不在意,他親自爲三人倒滿了酒。渾濁的酒液在昏黃的燈光下,竟也蕩漾出幾分異樣的光彩。
他舉起第一碗酒,沒有先喝,而是轉過身,對着皇城的方向,遙遙一敬。
他淡淡一笑,那笑容裏,有釋然,有告別,也有一絲冷冽。
“第一杯,敬‘太子葉玄’。”
“謝他贈我此身,也謝他……死得恰是時候。”
說完,他仰起頭,將那碗辛辣的濁酒一飲而盡。酒液入喉,如同一道火焰,瞬間點燃了他那具因爲“龜息丹”而冰冷許久的身體。
接着,他放下碗,又端起了第二碗。
這一次,他看向了陳忠和蘇文。
“第二杯,敬二位。”他鄭重地說道,“患難與共,風雨同舟。”
陳忠和蘇文再也忍不住,熱淚盈眶,他們顫抖着舉起酒碗,與葉玄一同飲盡。
最後,葉玄端起了第三碗酒。
他的目光變得灼灼,如同暗夜中燃燒的火焰,牢牢地鎖定了眼前的兩人。他的聲音依舊不大,卻字字鏗鏘,如同金石落地,狠狠砸在陳忠和蘇文的心上。
“這第三杯,敬我們自己。”
“從今夜起,這座陋室,便是我們丈量天下的起點!”
“轟!”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瞬間驅散了陳忠和蘇文心中所有的不安、迷茫和對未來的恐懼!
他們抬起頭,看着眼前這個雖然身着布衣,卻比過去任何時候穿着太子朝服,都更具帝王之氣的年輕人。他的身上,有一種讓人不由自主信服、不由自主追隨的磅礴氣魄!
他們知道,自己跟對了人!一個能將死局下活,能將陋室看作龍潭的人,他的未來,絕不會止步於此!
兩人的眼中,燃起了前所未ve有的、近乎狂熱的信心與火焰。
“願爲公子,萬死不辭!”他們異口同聲,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三碗酒下肚,氣氛已然不同。
葉玄沒有給任何人感懷過去的時間。他放下酒碗,以手指沾了沾碗底殘留的酒漬,就在那張滿是灰塵的破舊桌子上,畫出了一個簡單卻清晰的框架圖。
一個宏大藍圖的雛形,就此展開。
他首先指向了神醫蘇文。
“蘇先生,醫者仁心,更能洞察人心。你的任務有二。”
“其一,徹底解開我身上‘日落西山’的餘毒,並爲我調理身體。我需要一副最強健的體魄,來應對接下來的風暴。”
“其二,以此地爲據點,你出面,在山下不遠處的鎮子上,開一間藥廬。懸壺濟世是表象,暗地裏,我要你利用行醫的便利,爲我收集三教九流的情報,同時留意那些身懷異才,卻窮困潦倒的奇人異士。我要人,越多越好。”
蘇文眼神一亮,鄭重點頭:“公子放心,此事交給我。”
接着,葉玄的目光轉向了陳忠。
“陳公,你是我留在宮裏,留在光明之下的眼睛和耳朵,但這條線不能常用,太過危險。”
“你的主要任務,是利用我們從東宮帶出來的,那僅剩的一點財物,去做一筆一本萬利的買-賣。”他看着陳忠,眼神銳利,“我們現在一窮二白,要想做事,就需要錢。大量的錢!”
陳忠一生都在宮中,對經商一竅不通,不禁面露難色:“公子,這……老奴怕……”
“不必擔心。”葉玄胸有成竹地一笑,然後,他指向了框架圖的最後一個空白位置,也是代表他自己的位置。
“而我……需要一個人才。一個能幫我們把錢,變成殺人不見血的刀,把情報,變成無堅不摧的劍的人。”
說完,他伸出手,將桌上那潦草的酒漬圖,一把抹去。
他站起身,走到那扇破舊的窗前,伸手“吱呀”一聲推開了窗戶。
窗外,是無盡的黑暗,和亂葬崗那片死寂的荒涼。刺骨的冷風,瞬間灌了進來。
但在葉玄的眼中,他看到的,卻是一條布滿了荊棘,卻通往權力最巔峰的輝煌大道。
他迎着冷風,平靜地,卻像是在對整個世界宣告:
“萬丈高樓平地起。”
“我們的第一塊磚,就從撬動京城最大的錢袋子,江南商行‘四海通’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