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喪第三日的清晨,天色陰沉,寒風凜冽。
京城的主幹道上,鋪滿了厚厚的黃土,兩側的百姓盡皆素服跪拜,不敢抬頭。
一支聲勢浩大的送葬隊伍,從皇宮正門緩緩而出。隊伍的最前方,是高舉着“魂兮歸來”白色引魂幡的儀仗隊,其後是身穿喪服的文武百官和皇親國戚。隊伍的核心,則是由三十二名禁軍精銳抬着的,那口巨大而華貴的金絲楠木靈柩。
靈柩所過之處,哭聲震天。
二皇子葉昊和四皇子葉洵,一左一右,跟在靈柩旁,親自“扶靈”。葉昊哭得聲嘶力竭,幾度昏厥,全靠身邊的太監攙扶;葉洵則沉默不語,只是眼圈通紅,神情悲慟,更顯哀戚。
一場完美的政治秀。
沒有人知道,在這場盛大葬禮的核心,那口沉重的棺材之中,葉玄的意識正前所未有地集中。他在計算着隊伍行進的速度,估算着抵達皇陵的時間。
真正的行動,將在棺槨進入地宮的那一刻,正式開始。
大周皇陵,位於京郊西山,依山而建,氣勢恢宏。督造這座皇陵的總工程師,正是葉玄生母——先皇後的親哥哥,他已故的舅舅。
當年,先皇後一族權勢滔天,爲了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也爲了防止日後有盜墓賊侵擾,他們在修建這座地宮時,秘密留下了一條只有家族核心成員才知道的逃生密道。這條密道的入口,不在別處,恰恰就在預留給未來太子下葬的墓室之中。
午時三刻,吉時已到。
在一系列繁瑣而莊重的祭祀儀式之後,葉玄的靈柩,終於被緩緩抬入了那幽深、陰冷的地宮之中。
地宮內,早已點滿了長明燈,豆大的火光在甬道兩側搖曳,將牆壁上雕刻的猙獰神獸照得忽明忽暗。
按照規矩,只有宗正寺、禮部、欽天監的幾位主官,以及負責封棺的工匠,才能進入地宮的最後一層。其餘人等,皆在地宮入口處等候。
最後的祭文被宣讀完畢。
裕王葉景看了一眼那口即將被永久封存的靈柩,嘆了口氣,對身後的工部侍郎說道:“時辰到了,封棺吧。”
“遵命。”
幾名身穿土黃色工服,看起來老實巴交的工匠,躬身領命。他們正是陳忠早已用重金買通,並換上了“天網”核心成員的自己人。
“王爺、各位大人,地宮陰氣重,還請諸位先行回避,待我等將靈柩封好,便可落下斷龍石了。”爲首的工匠頭子恭敬地說道。
這是慣例。封棺的最後工序,需要用到水銀、糯米漿等物,氣味刺鼻,官員們自然不會在此久留。
裕王等人沒有懷疑,點了點頭,轉身沿着甬道向外走去。
地宮的入口處,巨大的斷龍石已經被絞盤吊起,只待裏面的人出來,便會轟然落下,將這裏與人間徹底隔絕。
留給他們的時間,只有半刻鍾!
當地宮甬道裏,官員們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後,幾名工匠的眼神瞬間變了。
他們臉上那老實憨厚的表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獵豹般的冷靜與迅捷!
他們沒有去拿準備封棺的鐵釘和錘子,而是兩人一組,迅速撲到棺材的兩側,在棺材底部靠近棺腳的位置,摸索着什麼。
爲首的工匠頭子,則從懷中取出一枚造型奇特的銅鑰匙,插入了棺材頭頂處一個極其隱蔽的、與雕花融爲一體的鎖孔之中。
他深吸一口氣,將鑰匙向左旋轉了三圈,然後猛地向下一按!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蚊蚋振翅般的機括聲響起。
下一秒,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幕發生了。
那口重達千斤,嚴絲合縫的金絲楠木棺材,其厚重的底板,竟然如同滑軌一般,無聲無息地向一側滑開!
露出了下方一個黑黢黢的、僅容一人通過的幽深洞口。洞口下方,赫然是地宮石板上一個早已被僞裝好的活門!
一股帶着泥土和腐朽氣息的空氣,從洞口涌出。
早就憋得快要窒息,渾身骨頭都快要僵硬的葉玄,在底板滑開的瞬間,雙眼猛地睜開!
他沒有絲毫猶豫,手腳並用,如同泥鰍一般,迅速地從那個狹窄的洞口滑了下去,落入了下方的密道之中。
幾乎是在他離開棺材的同一瞬間,另外兩名工匠已經抬着一具用白布包裹的、早已準備好的無名屍體,迅速上前。他們撕開白布,將那具身高、體重都與葉玄相仿的屍體塞進了棺材裏。
這具屍體,是他們花重金,從城西的亂葬崗義莊裏買來的,一個無人認領的病死之人。
緊接着,工匠頭子再次轉動鑰匙,滑開的棺材底板“咔”的一聲,完美復位。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配合默契,用時不超過三十息!
“快!封棺!”
工匠頭子低喝一聲。
幾人立刻拿起鐵錘和長長的鎮魂釘,對着棺蓋,“砰!砰!砰!”地猛砸起來。
完成最後的封棺之後,他們迅速收拾好所有的工具,看了一眼那口已經成爲“太子”永久囚籠的棺材,然後轉身,毫不留戀地鑽進了地宮側室的一面牆壁裏——那裏,是他們自己的撤離密道。
就在他們身影消失的後一刻。
地宮的入口處,傳來了絞盤繩索鬆動的“嘎吱”聲。
“轟——隆——隆——!”
那塊重達萬斤的巨大斷龍石,帶着雷霆萬鈞之勢,轟然落下!
整個地宮,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塵埃落定。
從此,陰陽兩隔。
密道之內,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葉玄顧不上渾身的酸痛,順着那條狹窄而潮溼的地下通道,在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前行。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失去了意義。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個時辰,或許更久,他的眼前,終於看到了一絲微弱的光亮。
有救了!
他精神一振,加快了腳步。
光亮越來越清晰,他能感覺到頭頂有風吹過。他伸出手,向上用力一推,一塊沉重的、長滿了青苔的石板,被他推開了。
“譁啦!”
刺眼的陽光,混合着一股帶着泥土芬芳的新鮮空氣,瞬間涌了進來。
葉玄眯着眼,貪婪地呼吸着。他手腳並用地從那個洞口爬了出去,這才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口早已荒廢的古井之中。
古井旁,兩道身影早已在此等候多時。
一個,是雙眼通紅,神情激動的陳忠。
另一個,則是一名身穿青衫,背着藥箱,氣質儒雅的中年文士,正是爲葉玄提供“龜息丹”的先皇後故人之後,當世神醫,蘇文。
看到葉玄渾身狼狽,卻安然無恙地從井中爬出,兩人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齊齊跪倒在地,聲音哽咽:
“老奴(草民)!”
“恭喜殿下,重獲新生!”
葉玄站在井邊,深深地吸了一口這自由的空氣。
他回頭,望向京城的方向。在那裏,高大的城牆和宮殿的輪廓,在陽光下依稀可見。那裏依然是車水馬(龍),燈火通明,依然在上演着權力的遊戲。
但那一切,都已經與“太子葉玄”,再無半點關系。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這件用金絲銀線繡成的、價值連城的華貴壽衣,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他毫不猶豫地將這件象征着他過去身份的囚籠脫下,隨手扔進了身後的古井之中。井水冰冷,瞬間便將那片明黃吞噬。
蘇文遞上一套早已準備好的、最普通的青色布衣。
葉玄換上布衣,整個人的氣質煥然一新。
他對着陳忠和蘇文一笑。
那笑容裏,再無半分之前的病態與虛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同出鞘利劍般的鋒芒與自信。
“走吧。”
他轉過身,迎着初升的朝陽,邁出了新生的第一步。
“太子葉玄已經死了。”
“從今天起,世間再無太子,只有……”
“執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