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是在一陣虛弱到極致的漂浮感中醒來的。眼皮沉重得如同墜了鉛,費了好大力氣才掀開一條縫隙。入眼是陌生的、潔白的天花板,空氣裏彌漫着揮之不去的消毒水氣味。記憶如同潮水般緩慢回籠——雨夜、劇痛、救護車刺耳的鳴笛,還有……霍言深在雨中抓住她那只冰冷又用力到發疼的手。
她下意識地動了動,腹部傳來的空洞感和隱隱的鈍痛讓她瞬間清醒。孩子!
她猛地想坐起來,卻因爲脫力和眩暈重重跌回枕頭裏,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
“別動。”
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林晚循聲望去,這才發現霍言深就坐在離床不遠的單人沙發上。他換下了那身溼透的西裝,穿着簡單的深色襯衫,領口隨意敞開,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下帶着濃重的陰影,整個人透着一股濃濃的疲憊感,與他平日裏的冷峻矜貴判若兩人。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深邃難辨。
“孩子……”林晚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帶着無法掩飾的急切和恐懼。
霍言深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依舊低沉:“在保溫箱。早產,體重偏輕,但醫生說情況穩定。”
保溫箱……林晚的心揪緊了。她順着霍言深視線示意的方向,看到了房間另一側那個透明的、儀器閃爍的保溫箱。隔着一段距離,她只能模糊看到裏面有一個小小的、蜷縮的身影。
一種混合着巨大 relief 和尖銳心痛的情緒涌了上來,她的眼眶瞬間就紅了,急忙別開臉,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脆弱。
病房裏陷入一片沉默。只有儀器規律的滴答聲,證明着那個小生命的存在。
霍言深站起身,走到床頭櫃邊,倒了一杯溫水,插上吸管,遞到她唇邊。
“喝點水。”他的動作算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生硬,但那遞到嘴邊的水,和那略顯笨拙的姿態,卻讓林晚愣住了。
她沒有動,只是看着他。
霍言深舉着杯子的手停頓在半空,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似乎對她的不配合感到不悅,但最終,他只是將杯子又往前送了送,語氣帶着一絲不容置疑:“你需要補充水分。”
林晚垂下眼睫,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吮吸着溫熱的液體。水流滑過幹澀的喉嚨,帶來一絲慰藉。
喝完水,霍言深將杯子放回原位,卻沒有立刻回到沙發上去。他站在床邊,目光再次投向保溫箱的方向,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聲音低沉而平緩,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他的名字,叫霍祈安。”
祈安……
祈求平安。
林晚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這個名字,透露出的信息太多了。它不再是那個冰冷的、代號般的“它”或者“霍家的種”,而是一個被賦予了名字、被寄予了最樸素也最沉重期望的個體。
她抬起頭,看向霍言深。他也正看着她,眼神復雜,裏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緒,但有一種東西是清晰的——確認。他在確認這個名字,也在確認這個孩子,以及……他們之間因爲這孩子而徹底改變的關系。
“霍祈安……”林晚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一種奇異的、帶着酸楚的暖流,混合着依舊存在的屈辱和茫然,在她心間流淌。她下意識地用手撫摸自己平坦下去的腹部,那裏空落落的,卻仿佛還殘留着小生命存在的印記。
霍言深將她的動作盡收眼底,眸色更深。他沒有再說什麼,轉身走回沙發坐下,重新拿起之前放在一旁的平板電腦,但視線卻許久沒有落在屏幕上。
窗外,天光已然大亮,雨後的陽光透過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新生兒科的護士進來做例行檢查,看到霍言深,恭敬地打了個招呼,然後輕聲向林晚說明霍祈安目前的情況,語氣溫和鼓勵:“霍太太請放心,小公子很堅強,各項指標都在向好發展。您也要好好休息,保持心情愉快,這樣才能有充足的母乳喂養寶寶。”
“霍太太”這個稱呼讓林晚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護士並未察覺,細致地記錄着數據。
霍言深坐在沙發上,聽着護士的話,目光掠過林晚瞬間蒼白的臉色,握着平板邊緣的手指微微收緊。
護士離開後,房間裏再次只剩下他們兩人。
林晚閉上眼,感覺疲憊如同潮水般再次襲來。身體像是被拆開重組過,每一個關節都在叫囂着酸痛無力。而比身體更累的,是那顆被各種復雜情緒填滿、幾乎不堪重負的心。
霍言深的存在像一道無形的屏障,讓她無法放鬆,也無法真正安然入睡。
就在她意識昏沉,即將再次陷入睡眠時,似乎感覺到有人靠近床邊。
一只溫熱幹燥的大手,極其輕柔地、帶着一種試探性的遲疑,落在了她的額頭上,拂開她汗溼的碎發。那觸碰一觸即分,快得讓她以爲是自己的錯覺。
然後,她聽到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和逐漸遠去的、刻意放輕的腳步聲。
病房的門被輕輕帶上。
林晚在徹底沉入睡眠之前,腦海裏只剩下兩個交織的念頭——
霍祈安。
還有,額頭上那轉瞬即逝的、陌生的溫熱。
這微光,是否能穿透沉重的枷鎖?她不知道。但有些東西,確確實實,已經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