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記隔着衣料的胎動,像一塊投入深潭的巨石,在霍言深和林晚之間激起了洶涌卻無聲的暗流。自那之後,一種更加微妙而緊繃的氣氛在公寓裏彌漫開來。
霍言深似乎被那真實的、來自另一個生命的觸感震懾住了。他依舊沉默,但那種沉默裏,少了些居高臨下的掌控,多了些難以言喻的怔忡和……無措。他待在公寓的時間變得更長,甚至推掉了一些不必要的晚間應酬。
他不再試圖通過觸碰來感知孩子,但林晚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更多時候是落在她日益隆起的腹部的。那目光復雜,有審視,有探究,或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隱秘的期待。
林晚的心防,也在那記胎動和霍言深罕見的狼狽之後,裂開了更深的縫隙。她依舊無法原諒他最初的強迫和冷酷,但腹中這個日益活躍的小生命,以及霍言深因它而產生的、那些笨拙而生硬的改變,讓她無法再像最初那樣,用純粹的恨意和麻木來武裝自己。
她開始偷偷查閱育兒書籍,在霍言深不在的時候,用手機搜索關於新生兒護理的知識。她撫摸着肚子,感受着裏面那個小生命的翻滾踢動,一種陌生的、帶着酸楚的柔軟情愫,悄然滋生。這是她的孩子,無論他的父親是誰,無論他因何而來。
然而,命運的殘酷,總是在人稍稍放鬆警惕時,露出猙獰的獠牙。
那是一個雷雨交加的深夜。狂風卷着豆大的雨點,猛烈敲擊着玻璃窗,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林晚睡得很不安穩,腹部傳來一陣陣不同於往常胎動的、隱隱的墜痛。
起初她以爲是天氣影響了胎兒,或者是假性宮縮,並未太在意。但疼痛逐漸加劇,變得規律起來,並且伴隨着一陣溼意。
她猛地驚醒,伸手一摸,睡裙下擺已然溼透。
羊水破了!而且距離預產期,還有將近兩個月!
恐慌瞬間攫住了她,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早產!孩子會有危險!
“陳姨!陳姨!”她掙扎着想坐起來,聲音因爲恐懼而尖銳變形。
守在外間的陳管家聞聲立刻推門進來,看到林晚的狀況,臉色瞬間煞白,但她畢竟經驗豐富,強自鎮定地扶住林晚:“林小姐,別慌,放輕鬆,我馬上叫救護車,通知霍先生!”
疼痛一陣緊過一陣,像有刀子在腹部攪動。林晚蜷縮在床上,冷汗瞬間浸透了衣衫,她死死咬着唇,不讓自己痛呼出聲,手指用力攥緊了床單,骨節泛白。
霍言深今晚在公司處理緊急事務。陳管家的電話打過去時,他幾乎是秒接。
聽到消息,電話那頭是長達三秒的死寂,隨即,霍言深的聲音傳來,帶着一種極力壓制卻依舊泄露了緊繃的冷靜,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穩住她,我馬上到!聯系周醫生和醫院,用最好的設備和團隊!我十分鍾內到!”
他的語速極快,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但那背景音裏傳來的、什麼東西被撞倒的雜亂聲響,暴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救護車很快趕到,醫護人員小心翼翼地將痛苦呻吟的林晚抬上擔架。雨下得正大,電閃雷鳴。當擔架被推出公寓大門時,一道刺眼的車燈劃破雨幕,伴隨着刺耳的刹車聲,霍言深的黑色賓利以一個近乎漂移的姿態停在樓前。
他甚至沒等司機撐傘,直接推開車門沖了下來。雨水瞬間打溼了他昂貴的西裝外套和頭發,但他渾然不覺。他幾步沖到擔架前,看着林晚因爲疼痛而蒼白扭曲的臉,和那被薄毯覆蓋卻依舊能看出緊繃弧度的腹部,他的瞳孔猛地收縮。
他一把推開試圖給他打傘的助理,伸手緊緊抓住了林晚冰冷顫抖的手。
他的手心,竟然也是冰涼的,帶着溼漉漉的雨水,和她的一樣,在微微發抖。
“林晚!”他叫她的名字,聲音沙啞得厲害,“看着我!撐住!聽到沒有?!”
林晚在劇烈的陣痛中睜開眼,模糊的視線裏,是霍言深被雨水淋溼的、寫滿了從未有過的驚慌和緊繃的臉。他抓着她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霍言深。褪去了所有冷硬僞裝,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懼和……在乎。
一陣更劇烈的宮縮襲來,她痛得眼前發黑,再也無力思考。
救護車門關上,閃爍着刺目的藍光,沖入滂沱雨夜。霍言深的車緊緊跟在後面,如同守護獵物的頭狼。
醫院早已準備就緒。林晚被直接推入了早已安排好的高級產房,霍言深被擋在了門外。
“霍先生,請您在外面等候。”護士禮貌而堅決地攔住了想要跟進去的他。
產房的門在他面前“砰”地關上,隔絕了裏面的一切聲響。
霍言深僵立在門口,渾身溼透,西裝緊貼在身上,顯得有些狼狽。雨水順着他的發梢滴落,在他腳邊匯成一小灘水漬。他死死盯着那扇緊閉的門,仿佛要將它看穿。
走廊裏寂靜無聲,只有他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以及窗外持續不斷的雷雨聲。
時間從未如此漫長而煎熬。
他聽着裏面隱約傳來的、林晚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每一次聲音響起,他的身體就繃緊一分,插在西裝褲袋裏的手緊緊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早產……危險……孩子……還有她……
無數個念頭在他腦海中瘋狂沖撞。他想起她最初在他身下顫抖哭泣的樣子,想起她日漸沉默空洞的眼神,想起她腹中那記有力的胎動,想起她睡夢中無意識護住腹部的柔軟姿態……也想起自己曾經那些冷酷的、將她視爲物品的言行。
一種從未有過的、尖銳的恐慌和悔恨,像藤蔓一樣纏繞住他的心髒,越收越緊,幾乎讓他窒息。
如果……如果她和孩子有任何意外……
這個念頭讓他感到一陣滅頂般的恐懼。
他霍言深縱橫商場多年,從未懼怕過什麼。但此刻,站在這裏,聽着門內那個女人生產的痛苦聲音,想着那個尚未足月的小生命可能面臨的危險,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叫無能爲力,什麼叫……害怕失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那麼長。
產房的門終於被從裏面打開。
周醫生率先走了出來,摘下口罩,臉上帶着疲憊,卻也有着一絲如釋重負。
霍言深立刻上前,一把抓住周醫生的手臂,力道大得讓周醫生皺了皺眉。
“怎麼樣?!”他的聲音嘶啞緊繃,帶着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周醫生看着他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和狼狽的樣子,心中暗嘆,語氣盡量平穩地說道:“霍先生,放心,母子平安。林小姐很勇敢,因爲是早產,過程有些艱難,但最終順產了。是個男孩,雖然體重偏輕,需要放進保溫箱觀察一段時間,但生命體征平穩,哭聲很響亮。”
母子……平安……
霍言深緊繃到極致的神經,在聽到這四個字時,驟然鬆弛。他鬆開了抓着周醫生的手,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瞬間被抽空了所有力氣。
他靠着冰冷的牆壁,緩緩低下頭,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沒有人看到,在他那雙總是冷厲的眸子裏,此刻翻涌着怎樣洶涌後怕的情緒,以及一絲……水光。
良久,他才抬起頭,眼底已恢復了些許清明,但那份劫後餘生的震動依舊殘留。
“她呢?”他問,聲音依舊沙啞。
“林小姐體力透支,睡着了。”周醫生答道,“您可以進去看看她,但請保持安靜。”
霍言深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推開產房的門,走了進去。
空氣中還彌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血腥氣味。林晚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如紙,雙眼緊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青黑的陰影,整個人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然後緩緩下移,落到她平坦下去的腹部,最後,看向旁邊那個透明的、連接着各種儀器的保溫箱。
保溫箱裏,那個小小的、紅彤彤的嬰兒,蜷縮着,像一只脆弱的小貓,胸口隨着呼吸輕輕起伏。
這就是他的兒子。那個在他掌心下踢動,此刻真實地降臨到人世間的生命。
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着巨大 relief、陌生柔情和沉重責任感的情緒,如同海嘯般席卷了他。
他走到林晚床邊,伸出手,指尖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極其輕柔地拂開她額前被汗水浸溼的碎發。
然後,他轉向保溫箱,隔着玻璃,用目光細細描摹着那個小生命的輪廓。
新生兒,早產,保溫箱……這一切都提醒着他,這個生命的脆弱,以及他作爲父親,無可推卸的責任。
林晚在沉睡中無意識地蹙了蹙眉,似乎睡得並不安穩。
霍言深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她,眼神深邃如同暗夜下的海。
平安,只是開始。
這個意外降臨、歷經風險才來到世上的孩子,如同一道最堅固的枷鎖,將他和林晚,更緊密地、也更復雜地捆綁在了一起。
未來的路,因爲這個小生命的加入,注定充滿了新的變數、挑戰,以及……或許,還有一絲微弱卻無法忽視的,名爲“羈絆”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