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場充斥着金色手鏈和冰冷話語的晚餐後,陳雨澤感覺自己像是被抽走了最後一絲生氣的軀殼。他不再對趙若曦抱有任何形式的期待,無論是情感上的慰藉,還是生活上的關懷。家,徹底淪爲了一個冰冷的合租屋,他們分房而睡,形同陌路。他開始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工作,用疲憊麻痹自己,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暫時忘卻那無時無刻不在啃噬心髒的鈍痛。
初冬的雨,總是來得猝不及防,帶着一股浸入骨髓的溼冷。這天下午,陳雨澤在工地處理一起突發的管道滲漏問題,冒着冰冷的秋雨指揮搶修,渾身溼透。回到項目部時,他已經覺得頭重腳輕,喉嚨幹痛,但依舊強撐着處理完後續事宜才下班回家。
到了晚上,症狀驟然加重。寒意從骨頭縫裏鑽出來,無論蓋多厚的被子都無法驅散。額頭燙得嚇人,渾身肌肉酸痛無力,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灼熱的氣流。他知道自己發燒了,而且燒得不輕。
窗外是淅淅瀝瀝的雨聲,屋內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孤獨和病痛像兩把銼刀,反復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經。在意識模糊間,他內心深處那點可憐的、對溫暖的本能渴望,促使他掙扎着摸到手機,撥通了趙若曦的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是嘈雜的音樂聲和隱約的喧譁。
“喂?”趙若曦的聲音傳來,帶着被幹擾的不耐煩。
“若曦……”陳雨澤的聲音嘶啞虛弱,幾乎是從喉嚨裏氣若遊絲地擠出來,“我……我發燒了,很難受……你能不能……回來一下?”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隨即是更加不耐煩的回應,幾乎要淹沒在背景的喧鬧裏:“發燒了?我在加班呢,有個急活!你自己先吃點藥不行嗎?或者打個車去醫院看看,我這邊走不開!”
“我……渾身沒力氣……”陳雨澤試圖解釋自己的虛弱。
“沒力氣就叫個跑腿送藥!陳雨澤,你能不能別這麼嬌氣?我這邊忙得要死,沒空跟你囉嗦!先掛了!”趙若曦的語氣充滿了被打擾的煩躁,不等陳雨澤再說什麼,便徑直掛斷了電話。
聽筒裏傳來的忙音,像是一盆冰水,夾雜着窗外的冷雨,將他從頭到腳澆得透心涼。嬌氣……他看着手機屏幕上結束通話的界面,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原來在他命懸一線的過敏時,在他高燒不退無人問津時,在她眼裏,都只是“嬌氣”。
他無力地癱倒在床上,將滾燙的額頭抵在冰冷的牆壁上,試圖汲取一絲涼意。巨大的無助感和被遺棄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就這樣蜷縮着,在昏沉與清醒的邊緣掙扎,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一陣急促的門鈴聲響起,一遍又一遍,執着地穿透他混沌的意識。
他強撐着幾乎散架的身體,踉蹌着下床,扶着牆走到門口,打開了門。
門外站着的是他的鐵哥們,張宇恒。張宇恒穿着便服,手裏還提着一袋水果,看到陳雨澤臉色潮紅、嘴唇幹裂、虛弱得幾乎站不穩的樣子,嚇了一跳。
“我靠!雨澤,你怎麼搞成這樣?”張宇恒趕緊扶住他,觸手一片滾燙,“我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人接,不放心過來看看,你這……發高燒啊!”
陳雨澤搖了搖頭,想說什麼,卻一陣頭暈目眩。
張宇恒把他扶到沙發上坐下,倒了杯熱水,眉頭緊鎖:“趙若曦呢?你病成這樣,她不管你?”
陳雨澤閉着眼,苦笑了一下,聲音微弱:“她說……在加班。”
“加班?”張宇恒是個直腸子,又是交警,觀察力和行動力都極強,他敏銳地察覺到陳雨澤語氣裏的絕望和不對勁。他看着好友這副淒慘的模樣,一股火氣涌了上來。“這個時候加什麼班?你等着!”
他說着,拿出自己的手機,走到一邊,似乎是通過一些職務上的便利渠道,開始查詢趙若曦手機的大致位置信息。
陳雨澤癱在沙發上,意識模糊,並沒有阻止,或許,在他內心深處,也殘存着一絲想要印證某種可怕猜測的自虐心理。
過了一會兒,張宇恒臉色難看地走了回來,語氣帶着壓抑的憤怒:“定位顯示……不在公司。在市中心那家‘魅影KTV’!”
KTV……加班……
陳雨澤猛地睜開眼,盡管高燒讓他的視線有些模糊,但那個詞像一根針,狠狠刺入他麻木的神經。
“走!”張宇恒一把將他從沙發上拽起來,語氣斬釘截鐵,“我扶你過去!我倒要看看,她到底在加什麼‘班’!”
陳雨澤幾乎沒有反抗的力氣,或者說,那最後一點支撐着他的什麼東西,在聽到“KTV”三個字時,已經徹底崩塌了。他任由張宇恒半扶半抱着,將他塞進車裏,朝着那個定位地點疾馳而去。
車子在溼滑的街道上穿梭,窗外的霓虹燈化作模糊的光帶。陳雨澤靠在椅背上,渾身一陣冷一陣熱,心髒卻像是被凍結了,感覺不到跳動。
來到“魅影KTV”,張宇恒根據定位信息,直接找到了那個包廂門口。隔音並不算好的門板,隱約能聽到裏面傳來的男女對唱的歌聲,還有嬉笑打鬧的聲音。
張宇恒看了陳雨澤一眼,看到他慘白的臉上那雙幾乎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睛,咬了咬牙,猛地一把推開了包廂厚重的門!
霎時間,包廂內的一切,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刺眼的燈光和門口兩個不速之客的視線下。
巨大的屏幕上正播放着情歌MV,而沙發上,孫景明正一手拿着話筒,另一只手,親密地、自然地摟着趙若曦的肩膀!趙若曦則微微歪着頭,靠在他的肩上,手裏還端着一個酒杯,臉上帶着微醺的紅暈和放鬆的笑容,顯然喝了不少。孫景明正就着她的手,要喝她杯中的酒,兩人姿態親昵,儼然一對熱戀中的情侶。
這突如其來的闖入,讓包廂內的歌聲和嬉笑聲戛然而止。
趙若曦猛地坐直身體,看到門口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陳雨澤,以及他身旁怒氣沖沖的張宇恒,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酒杯差點脫手掉落,眼神裏充滿了震驚和慌亂。
孫景明也愣住了,摟着趙若曦肩膀的手下意識地鬆開了些,但臉上卻飛快地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陳雨澤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門口,目光死死地定格在趙若曦靠着孫景明肩膀的那個畫面上。高燒讓他的視線有些模糊,但那個畫面卻清晰得如同烙印,深深地刻進了他的瞳孔,刻進了他瀕死的心髒。
沒有預想中的暴怒,沒有歇斯底裏的質問。
他甚至感覺不到疼痛了。
原來,當失望累積到極致,當心痛超越了承受的閾值,人是真的會麻木的。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趙若曦那張寫滿驚慌失措的臉,仿佛要將她此刻的模樣,連同過去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一起看進墳墓裏。
然後,他極其緩慢地、決絕地轉過了身。
“雨澤!”張宇恒怒火中燒,想要沖進去理論,卻被陳雨澤用盡最後力氣拉住。
陳雨澤搖了搖頭,聲音輕得像一陣隨時會散去的風,帶着一種萬念俱灰的平靜:
“算了,沒必要了。”
說完,他掙脫開張宇恒的攙扶,一個人,一步一步,踉蹌着、卻又異常堅定地,朝着KTV外面,那片冰冷而黑暗的雨夜走去。將那個充斥着謊言、背叛和刺耳歌聲的世界,徹底地、永遠地,拋在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