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寒意,遠比KTV包廂裏那虛假的熱鬧要真實得多。陳雨澤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那個所謂的“家”的。或許是張宇恒不放心,強行將他送回了樓下。他只記得自己拒絕了張宇恒陪同上樓的好意,一個人如同遊魂般,飄進了電梯,打開了那扇沉重得如同墓穴石門般的家門。
屋內一片漆黑,死寂。高燒帶來的眩暈和虛弱依舊折磨着他的身體,但比這更甚的,是心髒位置那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麻木。他甚至連燈都沒有開,直接摸黑走進了書房,也是他現在臨時的臥室,將自己重重地摔在了那張狹窄的折疊床上。身體滾燙,意識卻清醒得可怕,KTV裏那刺眼的一幕,如同循環播放的默片,在他緊閉的雙眼前反復上演——孫景明摟着她的肩膀,她依偎在他身側,手裏端着酒杯,臉上是他久違的、放鬆甚至帶着一絲嬌憨的笑容。
原來,她的“加班”,是如此活色生香。
時間在黑暗中緩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直到凌晨一點多,玄關處終於傳來了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
腳步聲有些虛浮,帶着高跟鞋敲擊地面的雜亂節奏。接着是開燈的聲音,客廳瞬間亮起刺眼的光,透過書房未關嚴的門縫,像一把利刃,劈開了陳雨澤周遭的黑暗。
他聽到趙若曦窸窸窣窣地換鞋,把包扔在沙發上,然後,大概是看到了書房門縫裏透出的光,她的腳步聲朝着這邊而來。
“吱呀”一聲,書房門被推開了。
趙若曦站在門口,身上帶着一股尚未散盡的、混合着酒精和KTV包廂裏煙酒氣息的味道。她的臉頰還帶着微醺的潮紅,眼神有些迷離,但在看到陳雨澤竟然醒着,並且直勾勾地看着她時,那點迷離瞬間被驚慌取代,但僅僅是一閃而過,快得讓人幾乎捕捉不到。
“你……你怎麼還沒睡?”她下意識地先發制人,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虛,隨即又像是爲了掩飾,蹙起眉頭,換上慣有的不耐煩,“大半夜的坐在這裏嚇人嗎?”
陳雨澤沒有動,依舊維持着靠在床頭的姿勢,只有胸口因爲壓抑的呼吸而微微起伏。他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蒼白,唯有那雙眼睛,黑沉沉的,像是兩口枯井,深不見底,透着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
“你去哪兒了?”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被砂紙打磨過,聽不出絲毫情緒,只是平靜地陳述一個問題。
趙若曦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她抬手理了理有些凌亂的頭發,語氣變得流暢起來,仿佛早已打好了腹稿:“還能去哪兒?公司團建啊,不是跟你說了在加班嗎?後來總監說大家辛苦,臨時決定去KTV放鬆一下,唱唱歌,喝點酒……都是同事,我也不好掃興先走。”
她說得理所當然,甚至帶上了一點被迫應酬的委屈。
“同事?”陳雨澤輕輕地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嘴角勾起一抹極淡、卻冰冷刺骨的弧度。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從睡衣口袋裏掏出自己的手機。他的動作很輕,卻帶着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他解鎖屏幕,點開相冊,找到了張宇恒在推開KTV包廂門瞬間,出於憤怒和留證本能拍下的那張照片。然後,他將手機屏幕轉向趙若曦,遞到她眼前。
照片拍得有些模糊,角度也略顯倉促,但足以清晰地辨認出畫面中央的兩個人——孫景明親密地摟着趙若曦的肩膀,趙若曦依偎着他,手裏端着酒杯,臉上帶着放鬆的笑意。
趙若曦的目光在接觸到照片的瞬間,瞳孔猛地收縮,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變得慘白。她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整個人都僵住了,嘴唇微微張着,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精心編織的謊言,在這張鐵證如山的照片面前,顯得如此不堪一擊。
慌亂只持續了幾秒,一種被戳穿後的惱羞成怒迅速占據了上風。她猛地抬起頭,聲音因爲激動而變得尖利,試圖用音量掩蓋心虛:
“陳雨澤!你居然跟蹤我?!你還有沒有一點信任了?!這就是一張普通的照片而已,當時就是在玩鬧,玩遊戲輸了!小景他年紀小,把我當姐姐,摟一下肩膀怎麼了?你怎麼思想這麼齷齪,這麼小題大做!”
“玩鬧?”陳雨澤猛地將手機摔在旁邊的書桌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他終於無法再維持那死水般的平靜,積壓了太久太久的怒火、委屈、絕望,在這一刻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他站起身,因爲高燒和激動,身體微微搖晃,但眼神卻像兩把淬了冰的刀子,死死釘在趙若曦臉上。
“趙若曦!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告訴我!什麼樣的玩鬧,需要摟摟抱抱、耳鬢廝磨?!什麼樣的同事關系,需要你靠在他肩上,讓他就着你的手喝酒?!你當我是瞎子,還是當我是傻子?!”
他的聲音嘶啞而悲愴,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裏嘔出來的一般,帶着血淋淋的痛楚。
“我發着高燒給你打電話,你說我嬌氣!你卻在KTV和別的男人‘玩鬧’得開心!這就是你說的加班?!這就是你對我們這個家的態度?!”
趙若曦被他從未有過的激烈態度和連珠炮似的質問逼得節節敗退,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依舊死死咬着嘴唇,不肯認錯:“你……你不可理喻!我跟你說不清楚!”
她說完,轉身就想逃離這個讓她無所遁形的空間。
“站住!”陳雨澤厲聲喝止了她。
巨大的爭吵聲似乎耗盡了了他最後的力氣,也徹底擊碎了他心中最後的壁壘。一個一直被忽略的疑點,在此刻清晰地浮現出來。孫景明那樣拮據的家庭,母親長期透析,他哪裏來的錢維持開銷?甚至還能戴上價值三萬的手鏈?趙若曦近段時間對金錢的含糊其辭……
他猛地轉身,走到客廳,在趙若曦驚慌的目光中,一把抓過她扔在沙發上的手提包,不顧她的阻攔和尖叫,從裏面翻出了她的錢包,抽出了那張主要用於家庭日常開銷和她個人消費的信用卡附屬卡賬單。
他快速翻閱着最近三個月的記錄。
一條條消費信息,像是一把把燒紅的烙鐵,燙灼着他的眼睛。
—— 轉賬至孫景明賬戶,20000元。
——轉賬至孫景明賬戶,15000元。
——轉賬至孫景明賬戶,15000元。
——某品牌手機旗艦店,消費5899元。(備注信息隱約能看到收貨人姓名爲孫景明妹妹的名字)
短短三個月,僅明確轉給孫景明和爲其消費的金額,就高達五萬五千多!這還不包括那些可能被包裝成其他名目的開銷!
陳雨澤拿着那張薄薄的賬單,手抖得幾乎握不住紙。他抬起頭,看向臉色煞白、試圖上來搶奪賬單的趙若曦,聲音像是破碎的玻璃,扎得他自己血肉模糊:
“這……這是什麼?趙若曦!你告訴我!這五萬多塊錢,你轉給孫景明是幹什麼?!還有這台手機!你用着我們夫妻共同財產辦的信用卡,在我們計劃換房的節骨眼上,一筆筆地轉給另一個男人?!你到底想幹什麼?!”
證據確鑿,再也無法抵賴。
趙若曦看着陳雨澤那雙充滿了血絲和徹底絕望的眼睛,看着他那搖搖欲墜卻強撐着不肯倒下的身體,終於,一直強撐着的防線崩潰了。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坐在沙發上,雙手捂住臉,聲音帶着哭腔,卻依舊聽不出多少悔意,只有被逼到絕境的狼狽和一絲理所當然的委屈:
“是!我是轉給他了!我是幫他買了手機!那又怎麼樣?!他家裏困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媽媽透析要錢,他之前爲了給奶奶看病借了外債,催債的天天打電話,他都要被逼瘋了!我作爲他的領導,作爲朋友,幫幫他怎麼了?!難道要我眼睜睜看着他家破人亡嗎?!陳雨澤,你怎麼變得這麼冷血,這麼斤斤計較?!這點錢對我們來說算什麼?幫他渡過難關不行嗎?!”
冷血?斤斤計較?這點錢?
陳雨澤看着她那副振振有詞、仿佛自己才是受害者的模樣,聽着她口中那些無比熟悉的指責,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癲狂,笑着笑着,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混合着額頭上因爲高燒而滲出的冷汗,狼狽不堪。
他明白了。
徹底明白了。
在她心裏,孫景明的困難,遠重於他的健康;孫景明的債務,遠重於他們共同的未來;甚至孫景明的一句“喜歡”,都遠重於他傾注了愛意的珍貴禮物。
他不再看她,也不再爭辯。
任何語言,在這個女人根深蒂固的自我中心和扭曲的價值觀面前,都蒼白得可笑。
他搖晃着身體,一步一步,走回書房,將那疊沉重的賬單,連同身後那個女人和她那一套套的歪理,一起關在了門外。
門內,是他被謊言和背叛徹底摧毀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