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死水般的沉寂中悄然流逝，轉眼已近深秋。陳雨澤與趙若曦之間的冰層，厚得足以隔絕一切聲息與溫度。家，成了一個精確運行的冰冷機器，兩人是其中兩個永不相交的齒輪，遵循着各自的軌跡，維持着最低限度的共存。陳雨澤將所有無處安放的精力和時間都投入到了工作中，用圖紙、數據和工地的喧囂來填滿內心的空洞與荒蕪，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暫時忘記那蝕骨銘心的背叛與冷漠。
這天早上，母親蘇玉珍打來電話。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自從爺爺去世後，母親對他和趙若曦的關系似乎也隱約有所察覺，說話總是帶着幾分斟酌。
“雨澤啊，今天單位組織我們這些老員工體檢，在市第一醫院。你爸公司走不開，你……你要是方便的話，能陪媽去一下嗎？有些項目，媽不太搞得明白。”母親的聲音裏帶着老年人面對現代醫療設備時天然的怯意和依賴。
陳雨澤握着手機，心頭猛地一酸。母親年輕時也是雷厲風行的性子，如今卻連體檢都需要人陪伴。他想起趙若曦，她似乎永遠都在爲別人奔忙，爲孫景明，爲她哥哥，卻從未將這份細心和體貼分給他的家人半分。上次母親感冒發燒臥床好幾天，他提過一句，趙若曦只是敷衍地“嗯”了一聲，連句像樣的問候都沒有，更別提探望。
“媽，我方便。您在家等着，我這就開車過去接您。”陳雨澤壓下心頭的澀意，語氣盡量放得輕鬆。
陪母親體檢的過程很順利。蘇玉珍看着兒子忙前忙後，掛號、排隊、取單子，眼裏滿是欣慰，卻又藏着一絲揮之不去的擔憂。她幾次想開口問問他和若曦最近怎麼樣，但看到兒子眉宇間那化不開的疲憊和沉寂，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所有項目檢查完畢，陳雨澤拿着報告單，準備陪母親去找醫生看一下結果。他們穿過人來人往的門診大廳，走向另一棟樓的專家診室區。在經過血液淨化中心（透析室）門口時，陳雨澤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透析室外的等候區長椅上，坐着一個熟悉的身影——趙若曦。
她今天穿着一條素雅的連衣裙，沒有化妝，臉上帶着一種難得的、近乎柔和的耐心。她不是一個人。她的身旁，坐着一位面容憔悴、身形瘦削的中年婦女，正是孫景明的母親，周桂蘭。周桂蘭的手臂上還留着透析後的敷料，臉色蒼白，精神萎靡。
趙若曦正微微側着身子，手裏端着一個保溫杯，小心地遞到周桂蘭嘴邊，輕聲說着：“阿姨，慢點喝，溫度剛好。”待周桂蘭喝了幾口水，她又從包裏拿出紙巾，動作輕柔地替她擦拭嘴角，那細致入微的樣子，仿佛在照顧自己的親生母親。
陽光從走廊的窗戶斜射進來，落在她們身上，勾勒出一幅看似溫馨和諧的畫面。
陳雨澤站在原地，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了。他怔怔地看着那個對別人母親呵護備至、展現着無限耐心和溫柔的趙若曦，再想起自己母親生病時她那漠不關心的態度，一股極其復雜的情緒猛地涌上心頭——有荒謬，有諷刺，有難以言喻的心寒，還有一種……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尖銳的刺痛和嫉妒。
原來，她不是不懂得如何照顧人，不是沒有溫柔和耐心。只是，她的這些好，她的這份體貼，從來都吝於給予他和他的家人。全都慷慨地奉獻給了那個叫孫景明的男人，以及他相關的一切。
蘇玉珍也看到了這一幕，她輕輕嘆了口氣，拉了拉兒子的衣袖，低聲道：“雨澤，走吧。”
陳雨澤猛地回過神，壓下心頭翻涌的驚濤駭浪，正準備扶着母親悄然離開。
就在這時，坐在長椅上的周桂蘭似乎有所感應，抬起了頭。她的目光有些渾濁，在人群中逡巡了一下，最終落在了陳雨澤身上。她愣了一下，隨即像是認出了他，臉上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有尷尬，有歉然，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憂慮。
她看了看身旁正低頭整理東西的趙若曦，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扶着椅子扶手，有些吃力地站了起來，朝着陳雨澤的方向，微微蹣跚地走了過來。
陳雨澤停住了腳步，看着這位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樣子的老人，心情復雜。
周桂蘭走到他面前，距離很近，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他也能看到她眼角的深刻皺紋和眼中的血絲。她抬起頭，望着陳雨澤，嘴唇囁嚅了幾下，聲音壓得極低，帶着濃重的口音和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
“陳……陳先生是吧？”她確認了一下，然後飛快地、幾乎是耳語般地說道：“景明那孩子……年輕，不懂事，做事沒個分寸……要是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得罪了你和若曦，你……你大人有大量，多擔待，多包容他點兒……”
她停頓了一下，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憂慮，又補充了一句，聲音更低了，卻像一根針，輕輕扎進了陳雨澤的耳膜：
“他……他總在家裏跟我說，若曦是個難得的好姑娘，心眼實，太……太單純了……”
說完這幾句沒頭沒腦的話，周桂蘭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又像是害怕被趙若曦發現，不敢再多停留，沖着陳雨澤艱難地扯出一個歉意的笑容，便匆匆轉身，蹣跚着回到了長椅邊，重新坐下，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陳雨澤僵在原地，周桂蘭那幾句意有所指的話，在他腦海裏反復回響。
“不懂事……多擔待……”
“若曦是個好姑娘……太單純了……”
太單純了……
這話聽起來像是在誇趙若曦，但結合周桂蘭那欲言又止、充滿擔憂和歉意的神情，卻隱隱透出一股不同尋常的意味。像是一種隱晦的提醒，一種無可奈何的暗示。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驟然照亮了陳雨澤心中某個一直被他忽略的角落。
難道……孫景明對趙若曦的接近和依賴，並不僅僅是表面看起來的“弟弟對姐姐的依戀”和“下屬對領導的巴結”？難道這其中，還隱藏着別的、更不堪的目的？而周桂蘭，作爲母親，隱約察覺到了什麼，卻無力阻止，只能以這種隱晦的方式，向他這個“正牌男友”表達歉意和……警示？
他看着不遠處，趙若曦依舊毫無所覺、細心照顧周桂蘭的背影，陽光灑在她身上，卻照不進陳雨澤瞬間冰冷徹骨的心。
如果……如果他的猜測是真的……
那趙若曦這份毫無保留的“善良”和“照顧”，在這場看似她占據主導的關系裏，究竟扮演着一個多麼可笑又可悲的角色？
他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連指尖都變得冰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