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若飛借錢風波帶來的寒意尚未散去，家中那層無形的冰霜似乎又厚重了幾分。陳雨澤愈發沉默，將自己完全沉浸在工作和書房那方狹小的天地裏，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隔絕外界不斷襲來的失望與傷害。他與趙若曦之間，除了必要的、關於水電物業之類的只言片語，已再無交流。那個家，早已名存實亡，只是一個冰冷且壓抑的物理空間。
這天晚上，趙若曦回來得比平時更晚一些。她踢掉高跟鞋，將包隨手扔在玄關，整個人癱倒在沙發上，發出一聲長長的、帶着濃濃疲憊和怨氣的嘆息。
陳雨澤正從書房出來倒水，聽到動靜，腳步未停，目光甚至沒有在她身上停留一秒。
然而，趙若曦似乎並不打算讓這個夜晚在寂靜中度過。她需要宣泄，需要一個聽衆，哪怕這個聽衆早已對她關閉了心門。她揉着太陽穴，聲音帶着顯而易見的煩躁，開始抱怨：“累死了……今天真是倒黴透頂！”
陳雨澤端着水杯，站在飲水機旁，背對着她，沒有任何回應，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
趙若曦並不在意他的沉默，或者說，她早已習慣了他的“冷漠”，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都是孫景明那個不省心的！之前拍的那個‘味覺記憶’的探店視頻，裏面有個鏡頭拍到了人家餐廳後廚不該拍的東西，涉及商業隱私，被對方發現了，直接投訴到總監那裏！客戶非常生氣，說要終止合作！差點釀成大事故！”
她的語氣裏，有對孫景明失誤的氣惱，但更多的，是一種“我不得不如此”的無奈和……隱隱的維護。
“然後呢？”陳雨澤終於開口，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他幾乎能猜到後續。
“還能然後什麼？”趙若曦的音調拔高，帶着一絲委屈和憤懣，“他一個新人，要是背上這麼個大處分，以後在公司還怎麼混？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他被開除吧？我只能……只能去找總監，說那個鏡頭是我審核時疏忽，沒注意到，是我監管不力，把主要責任攬到我身上了。”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愈發鬱悶：“結果就是，我被通報批評，還罰了五千塊錢！這個季度的獎金也泡湯了！真是……氣死我了！”
五千塊。又一個五千塊。陳雨澤想起那筆被她轉給孫景明的五萬多元，想起那三萬塊的“換房基金”，心底一片冰冷的嘲諷。她爲孫景明一擲千金時眼都不眨，如今爲自己“扛責任”損失五千，卻覺得是天大的委屈。
他轉過身，看着沙發上那個滿臉怨懟的女人，第一次，用一種近乎平靜到殘忍的語氣，清晰地陳述一個事實：“你有沒有想過，他之所以敢一次又一次地犯錯，就是因爲知道無論捅出多大的簍子，最後總有你替他兜着，替他背鍋？”
趙若曦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坐直身體，怒視着陳雨澤：“陳雨澤！你什麼意思？！你是在指責我嗎？我當時那種情況，我能怎麼辦？難道真的看着他被開除？他家裏那麼困難，失去工作他和他媽怎麼辦？你有沒有一點同情心？！”
又是這一套。困難，同情心。陳雨澤只覺得無比厭倦。他不再爭辯，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然後便端着水杯，準備返回書房。
“等等！”趙若曦卻叫住了他，臉上換上了一副帶着懇求，卻又理所當然的表情，“那個……出問題的視頻，雖然責任我扛了，但內容還得修改補救，明天就要交給客戶新的版本。我今晚還得寫檢討報告，實在沒時間弄了。你……你幫個忙，把有問題的部分剪輯修改一下，行不行？你以前不是也學過一點視頻剪輯嗎？”
陳雨澤的腳步頓在原地，只覺得一股荒謬感直沖頭頂。她讓他，這個剛剛被她指責“沒有同情心”的丈夫，去幫她那個“需要同情”的下屬，修改那個導致她被罰款五千塊的錯誤視頻？
他看着趙若曦那雙寫滿了“你就應該幫我”的眼睛，心底最後一絲因爲多年感情而生出的、微弱的柔軟，也徹底硬化成了冰冷的石頭。他想拒絕，想冷笑，想問她憑什麼。
但最終，他只是極其緩慢地轉過身，用一種聽不出喜怒的聲音問：“素材呢？”
趙若曦似乎鬆了口氣，連忙拿出一個U盤：“都在這裏了，要修改的部分我標注在文檔裏了。你……盡快弄一下，明天一早小景來拿。”
小景來拿。陳雨澤接過那個沉甸甸的U盤，感覺像是接過了一塊燒紅的烙鐵。
那一夜，書房的燈亮到很晚。陳雨澤對着電腦屏幕，一遍遍地看着孫景明拍攝的那些粗制濫造、漏洞百出的素材，忍着生理和心理的雙重不適，按照要求，一點點地剪輯、修補、調整。這不僅僅是在修改視頻，更像是在親手修補一場對他而言早已破碎不堪的婚姻和尊嚴。每一個操作，都帶着一種凌遲般的痛苦。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他才終於將修改好的視頻渲染導出，存進U盤。
第二天早上，陳雨澤因爲熬夜，起得比平時稍晚。他走出書房時，正好看到孫景明已經來了，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和剛從臥室出來的趙若曦說着什麼，臉上帶着慣有的、謙遜又依賴的笑容。
趙若曦看到陳雨澤，指了指他，對孫景明說：“小景，修改好的視頻在你姐夫那裏，你跟他拿一下。”
孫景明立刻站起身，走到陳雨澤面前，臉上堆起笑容，語氣卻聽不出多少真正的感激：“姐夫，辛苦你了啊，還麻煩你熬夜幫我修改。”
陳雨澤沒說話，只是沉默地將U盤遞給他。
孫景明接過U盤，卻沒有立刻離開，反而當着陳雨澤的面，拿出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接上U盤，當場就點開了那個修改後的視頻文件，快進着看了起來。
看着看着，他的眉頭就皺了起來，臉上露出一種明顯不滿意的神情。
“姐夫，”他抬起頭，看向陳雨澤，語氣帶着挑剔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這個剪輯節奏……是不是有點問題啊？感覺銜接不太自然，還有這幾個轉場，也太生硬了吧？跟原片的風格有點不搭調。”
他頓了頓，像是無意間對比，又像是故意戳刺，補充道：“我記得之前若曦姐也幫我改過一次片子，那感覺就流暢多了，效果特別好。你這個……嘖，看來業餘的還是比不上專業的啊。”
業餘的……比不上若曦姐……
陳雨澤站在原地，看着孫景明那張得了便宜還賣乖、甚至反咬一口的嘴臉，看着他眼神裏那幾乎不加掩飾的挑釁和優越感，一股暴戾的怒火猛地竄上心頭，燒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拳頭，指節因爲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咔噠”聲。
他真想一拳砸在那張令人作嘔的臉上。
然而，當他眼角的餘光瞥見旁邊趙若曦那習以爲常、甚至隱隱覺得孫景明說得有道理的表情時，那沖天的怒火，卻又像是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瞬間熄滅，只留下一片死灰般的冰冷和麻木。
跟這種人計較？跟這種被偏愛的人爭論是非？
毫無意義。
他極力控制着微微顫抖的手臂，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鬆開了緊握的拳頭。然後，他什麼也沒說，甚至沒有再看那兩人一眼，徑直轉身，走進了洗手間。
“砰”的一聲，門被關上。
他擰開水龍頭，用冰冷刺骨的水，一遍遍地沖刷着自己的臉，試圖洗去那滿身的疲憊，以及那幾乎要將他吞噬的、巨大的屈辱和悲涼。鏡子裏，映出一張憔悴不堪、眼窩深陷的臉，一雙曾經充滿溫暖和愛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片荒蕪的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