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定,那身大紅嫁衣,動了。
她沒有撲殺,而是如一縷沒有重量的紅綢,無聲地向後滑開。
那只光禿禿的慘白左腳,在離地三寸處劃出一道令人牙酸的弧線。
院裏的甜膩腐敗香氣,陡然濃鬱了百倍,幾乎凝成實質。
陳義眼前的景物開始扭曲。
破敗的小院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金碧輝煌的殿堂,腳下是漢白玉,頭頂是琉璃瓦。
堂前,死去的爺爺正對他微笑,面色紅潤,不再是記憶中那副被病痛折磨的枯槁模樣。
“小義,你做得很好。”
爺爺的聲音溫和,帶着一種能鑽進骨頭縫裏的暖意。
“但你太累了,抬棺是苦差事,是賤役,你看看你這雙手,再看看你這身子骨,還能撐幾年?”
他指了指旁邊,那裏堆着小山般的金元寶,比李家那兩個億還要刺眼。
“放下吧,有了這些,你想做什麼都行,義字堂的規矩,早就過時了。”
陳義扛着肩上那根烏黑的杠木,沒動。
他只是看着眼前“爺爺”的笑臉,眼神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懷念,只有一片冰冷的譏誚。
“我爺爺說過,人死債消,天經地義。”
“他老人家一輩子沒欠過誰,更不會死了還從墳裏爬出來,勸自己的孫子當個忘本的孬種。”
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你這套,比西山頂上那幫孤魂野鬼還下作。”
幻象,應聲而碎。
金殿如鏡面般裂開,爺爺的笑臉化作飛灰。
還是那個破敗的小院,那口蓄水的大缸,那輪清冷的月亮。
只是那身紅嫁衣,已然飄到了院牆的牆頭上。
她居高臨下地“看”着陳義,蓋頭下的頭顱微微歪斜,像是在審視一件即將被撕碎的玩具。
“嗚——”
一聲淒厲的尖嘯,不再是幽怨的嘆息,而是充滿了被戳穿把戲後的怨毒與暴怒。
紅蓋頭,猛地掀開一角!
蓋頭下,沒有臉。
那是一團純粹的、不斷蠕動的活體黑暗,似乎能吞噬一切光線。
黑暗的正中,豁然裂開一道縫隙。
縫隙裏沒有眼球,只有密密麻麻、猩紅如血的復眼,像一只被活剝了皮的巨大昆蟲頭部,正對着陳義。
“嘔——”
饒是陳義見慣了生死,也被這副尊容惡心得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下一秒,那紅衣新娘的兩條袖子,如同兩條嗜血的赤練蛇,暴漲數米!
一左一右,朝着陳義的脖子和雙腿,絞殺而來!
風聲淒厲,帶着一股能刮掉人皮肉的陰寒之氣。
陳義不退反進。
他雙腳在地面一錯,正是“七星步”裏的“天璇”變“天權”!
身體以一種違反物理常理的角度向左側平移半尺,那條絞向脖頸的紅袖帶着風聲,貼着他的鼻尖劃過。
與此同時,他肩上的杠木順勢向下一沉!
沒有砸,沒有掄。
而是用一種沉重無比的力道,朝着另一條纏向他腳踝的紅袖,直直地“壓”了下去!
這一下,是抬棺匠起棺時,用肩頭死死穩住千斤棺材平衡的看家本事,全身的力道都凝聚在杠木前端那三寸之地。
“嘭!”
一聲悶響,像是用鐵錘砸在了一塊浸了水的厚牛皮上。
那條看似柔軟的紅袖被杠木死死壓在青石板上,竟發出一聲不似布料的淒厲尖嘯!
袖口下的黑暗瘋狂翻涌,卻怎麼也掙脫不開那看似不重、實則力壓千斤的杠木。
“義字堂抬棺,講究個穩字。”
陳義的聲音在夜色裏響起,帶着一絲血戰後的沙啞和狠戾。
“棺材不落地,陽氣不散。”
話音未落,他壓住紅袖的杠木猛地向上一挑!
這個動作,正是過險路時,杠頭用來調整棺材重心的“龍抬頭”起手式!
一股凝練如鋼鑽的陽剛巧勁,順着杠木瞬間傳遞過去。
那條紅袖像是被潑了滾油,發出一陣焦臭,猛地縮了回去!
一擊得手,陳義臉上卻沒有半分喜色。
他虎口發麻,整條右臂像是被無數根冰針刺入,又酸又脹。
這鬼東西,比西山頂上那頭煞王還要難纏!
紅衣新娘被徹底激怒了。
她懸在牆頭,周身的黑氣如沸水般翻滾,那張無臉的頭上,猩紅的復眼死死鎖定陳-義。
院子裏的溫度驟然又降了幾分。
蓄水大缸的缸沿上,竟凝出了一層瘮人的白霜。
她沒有再用袖子攻擊。
她張開了嘴——那道蠕動的黑暗裂縫。
一股濃稠如墨的黑氣,從裂縫中噴涌而出,在半空中竟化作十幾口巴掌大小、虛幻不定的黑色小棺材!
每一口小棺材上,都用血刻着一個扭曲的“奠”字。
“去!”
一聲不辨男女的尖銳嘶鳴,從那裂縫中發出。
十幾口小棺材拖着黑色的尾焰,如同索命的蜂群,從四面八方,呼嘯着朝陳義撞來!
這不是蠻力攻擊。
這是咒殺!
每一口小棺材,都帶着一絲剝奪生機的死亡法則,尋常人只要被撞上一下,三魂七魄當場就要被抽走一魄!
陳義雙目圓睜,眼球中血絲密布。
他沒躲,也沒擋。
他做了一個讓所有抬棺匠都無法理解的動作。
他將肩上的杠木,猛地往空中一拋!
那根浸透了幾代人心血的烏黑杠木,在空中翻滾。
“八仙抬棺,力壓百邪!”
陳義喉嚨裏滾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
“今天,就拿你當一回棺材抬!”
他雙手齊出,不再是握,而是“托”!
穩穩地,托住了下落的杠木兩端!
他的雙腳,在地上瘋狂地踏動起來,步法玄奧詭異,正是那套能逆轉乾坤的凶險陣步!
一個人。
一根杠。
他竟硬生生在原地,布下了一個殘缺的“倒轉乾坤”陣!
隨着陣法轉動,那根烏黑的杠木上,竟隱隱浮現出另外七根杠木的虛影!
八根杠木,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八仙抬棺陣”的雛形!
一個巨大的氣旋,以陳義爲中心,轟然成型!
那些撞過來的黑色小棺材,一入氣旋範圍,速度驟減,像是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泥沼。
它們瘋狂沖撞,卻無法靠近陳義周身三尺,反而在氣旋的攪動下,被那八根杠木的虛影,一下,一下,如同磨盤磨豆子般,碾得粉碎!
“不可能!”
那不辨男女的尖銳聲音裏,第一次帶上了無法置信的驚駭。
“你一個人,怎麼可能成陣!”
“我身後,還站着七個兄弟。”
陳義的聲音平靜,但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他臉色蒼白如紙,額角青筋暴起,汗水混着從鼻腔裏滲出的血水往下淌。
一個人維持陣法,對他的消耗遠超山頂。
“還有我義字堂,歷代祖師爺!”
他猛地抬頭,雙目赤紅如血,死死盯住牆頭那抹紅色!
“起靈咒,敕!”
他吼出的,不是“起”,而是“落”!
“給我——落!”
他托着杠-木的雙手,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猛地向下一壓!
那八根杠木的虛影瞬間凝實,化作一個無形的囚籠,朝着牆頭上的紅衣新娘,當頭罩下!
紅衣新娘發出一聲驚恐到極點的尖嘯,化作一道紅光就想逃。
晚了。
“八仙陣”落,神鬼難逃!
紅光被那囚籠死死罩住,任憑它左沖右突,都無法掙脫分毫。
囚籠不斷收縮,發出鋼鐵被擠壓的悲鳴,將那道紅光,硬生生壓回了它最初的形態。
一只鞋。
還是那只巴掌大小的紅綢繡花鞋。
它從半空中跌落,“啪嗒”一聲,掉在陳義面前的青石板上。
鞋面上那對金線鴛鴦,此刻像是活了過來,正驚恐地撲騰着翅膀,卻怎麼也飛不起來。
院子裏,風停了,香氣散了,那股刺骨的陰寒也消失無蹤。
陳義胸膛劇烈起伏,身體晃了晃,用杠-木的末端死死撐住地面,才沒讓自己當場倒下。
他低頭,看着地上那只徹底“安分”下來的繡花鞋。
這樁“生意”,他用自己的方式,接了。
他彎下腰,正要去撿。
突然,他的目光凝住了。
只見那只繡花鞋的旁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小撮微溼的泥土。
那泥土的顏色很特別,不是尋常的黃土或黑土,而是一種帶着不祥的暗紅色,像是被放了很久的血浸泡過一樣。
更重要的是,泥土裏,還混着幾粒碎屑。
幾粒閃着微光的,像是某種宮殿頂上才會有的,琉璃瓦的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