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子時。
義字堂的破院,燈火通明,卻無半點人聲。
八個男人沉默地脫下衣物。
無論是沾着血汗的舊衫,還是那身剛穿了一天的名牌新裝,此刻都被棄置一旁。
肌肉虯結的身體上,新舊傷痕交錯縱橫,宛如某種猙獰的圖騰。
胖三捏着那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臉上的肥肉擠成一團,活像個發苦的包子。
“晦氣。”他低聲嘟囔,聲音裏滿是肉痛,“這破布料子,還沒我那條金鏈子戴着舒服。”
“閉嘴。”
大牛已經穿戴整齊。
他身材魁梧,硬生生將寬大的病號服撐出了緊繃感。
他伸手,在左胸心髒的位置重重按了一下,那裏的布料下,一枚金線麒麟正散發着肉眼不可見的微光和暖意。
陳義是最後一個換好的。
他將包裹着紅鞋的黃紙包,小心地揣進病號服內側的口袋,緊緊貼着那頭刺繡麒麟。
冰冷的怨氣與麒麟的陽剛,僅隔着一層布料,彼此對峙。
他擰開一個礦泉水瓶。
一股濃烈刺鼻的腥臭,粘稠如墨的液體正是黑狗血。
陳義沒說話,只是用手指蘸了血,在每個兄弟的眉心,依次、用力地一點。
冰涼的血珠,像一枚釘子,讓每個人都打了個寒顫。
“猴子,墨鬥。”
猴子遞上一個浸透墨跡的木制墨鬥。
陳義扯出墨線,先在自己手腕纏繞,再依次系上每個兄弟的手腕,最後回到自己手中,打了一個活結。
一根墨線,將八人的命脈,連成一體。
“同心扣。”
陳義的聲音在堂屋裏響起。
“被鬼遮了眼,就拽繩子。”
他目光掃過衆人。
“準備好了?”
沒人回答。
但那七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恐懼仍在,卻被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厲死死壓住。
“走。”
……
那輛五菱宏光滑出小巷,車燈熄滅,融入黑暗的沉默野獸。
大牛開車,車速不快,卻穩得可怕。
車廂內,是令人窒息的安靜,只有胖三粗重的喘息聲,一下下地攪動着壓抑的空氣。
“義哥,”胖三挪了挪屁股,渾身不自在,“咱就這麼……直接闖?”
“路,不是已經有了嗎?”
陳義看着窗外倒退的城市殘影,眼神幽深。
胖三的臉皮抽搐了一下。
“可……可那狗洞正對着三號樓!就是那座死人最多的‘靜心殿’!”
“我那哥們兒說,那洞口邪性,半夜總有陰風往外灌,嗚嗚的,跟哭喪一樣!”
“那就讓它哭。”
陳義吐出四個字,闔上了眼。
五菱宏光在距離第一精神病院兩條街外,拐進一個沒有路燈的死胡同。
八個身穿藍白條紋的身影下了車,像八個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幽靈。
高高的圍牆,隔絕出兩個世界。
牆內,幾棟大樓黑沉沉地矗立,零星幾扇窗戶亮着慘白的燈光,像一具具屍體睜開的渾濁眼球。
空氣裏,消毒水都蓋不住的腐朽氣味。
胖三領路,貼着牆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一處雜草叢生的角落。
他扒開比人還高的野草,露出牆根下一個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陰冷,帶着腐土黴味的穿堂風,正從裏面呼呼地吹出。
“就……就是這兒。”胖三牙齒大顫。
“我先。”
大牛二話不說,解開墨線,俯身,悶聲鑽了進去。
片刻,裏面的墨線被拽了拽。
安全。
猴子第二個,接着是老三、老四……
輪到胖三時,他剛把頭探進去,就發出了一聲壓抑的驚呼,整個人猛地向後一縮!
“有東西!有東西拉我褲腿!”他臉色慘白,聲音發顫。
後面的兄弟一把將他扯回來,低頭一看,只見他褲腿上,掛着一截鏽跡斑斑的帶刺鐵絲。
虛驚一場。
但這一瞬間的驚嚇,比任何言語都更具威力,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胖三吸了口氣,閉上眼,一頭扎了進去,這次倒也順暢。
陳義是最後一個。
鑽過洞口的瞬間,一股濃鬱得化不開的陰氣,如同一盆冰水,當頭澆下。
他心髒位置的那頭金麒麟,猛地灼燙了一下。
牆內,是另一個世界。
正前方百米開外,一棟通體漆黑的五層小樓,靜靜地佇立在月光下。
三號樓,“靜心殿”的遺址。
它像一座巨大的墓碑,沉默地鎮壓着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不安與嘶吼。
“去二號樓。”
陳義壓低聲音,重新系好墨線。
八個人,排成一列,邁開步子。
他們的腳步很輕,卻帶着一種奇異的同頻節奏,那是無數次抬棺走出的“七星步”烙下的本能。
二號樓是住院部,比外面看着還要破敗。
樓道的聲控燈幾乎全壞了,只有盡頭“安全出口”的綠色指示牌,散發着幽幽的死光。
走廊裏空無一人。
牆壁上,掛滿了病人的畫作。
那些畫,色彩扭曲,線條狂亂,畫的全是掙扎的人臉和沒有瞳孔的空洞眼眶。
“咕咚。”
胖三緊張地咽了口唾沫,這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義哥,”他湊過來,聲音抖得像篩糠,“我……我怎麼覺得……這些畫裏的人,眼珠子都在跟着我們轉?”
陳義停下腳步。
他抬起頭,看向走廊天花板的角落。
那裏,一個監控攝像頭,紅色的指示燈,正在一閃一閃。
七個兄弟的呼吸,瞬間停滯。
陳義卻只是漠然地瞥了那攝像頭一眼,然後,邁步,徑直從監控下方走了過去。
胖三腿都軟了,被後面的人推着,踉蹌着跟上。
“義……義哥……監控……”
“壞了。”
走出了十幾米,陳義才吐出兩個字。
“你怎麼知道?”猴子忍不住問。
“鏡頭上,落了一層灰。”
衆人心中一鬆,看向陳義的眼神,敬畏更深。
他們一路暢通,順利抵達二樓。
根據草圖,那間“特護病房”,就在走廊的最深處。
越往裏走,消毒水的味道就越淡。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若有似無的甜香。
和昨晚在義字堂聞到的,一模一樣。
熟透的果子在腐爛時,散發出的那種,帶着死亡與敗壞的芬芳。
胖三的臉,“唰”一下,再無血色。
“來了……”他嘴唇哆嗦,“它知道我們來了……”
走廊盡頭,一扇鐵門橫亙。
門上沒有編號,只有一個用紅漆刷出來的,觸目驚心的“X”。
就是這裏。
陳義停步,身後七人隨之立定。
八尊雕塑,靜立門前。
那股甜膩的香氣,正從門縫裏絲絲縷縷地滲出。
門裏,死寂一片。
陳義緩緩抬手,手指,即將觸碰到冰冷的鐵門。
突然。
“咿——呀——”
一聲婉轉悠揚,又帶着說不盡淒涼的唱腔,從門裏,幽幽地飄了出來。
不是哼唱。
是字正腔圓的,唱戲聲。
胖三“媽呀”一聲,雙腿一軟,癱倒在地,褲襠迅速洇溼一片。
就連一向沉穩如山的大牛,額角也爆出了冷汗。
陳義的手指,懸停在門板前,分毫未動。
他沒有被這唱腔嚇到。
他的瞳孔,在這一刻,縮成了最危險的針尖。
因爲他聽清了。
他聽清了那戲文裏,一字一句,唱的是什麼。
唱的是:
“金絲帳,紅羅被,君王恩重……”
“黑琉璃,冷宮怨,妾身命薄……”
“盼只盼,郎君來,爲我着紅鞋……”
“共赴……”
“黃泉——!”
最後兩個字,那唱腔陡然一變!
與此同時!
那扇緊閉的鐵門
“嘎吱——”
一聲令人牙酸骨碎的聲響。
它自己,緩緩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