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所長,你是派出所所長,維護社會安定是您的職責。”祁同偉直接回頂,語氣不容置疑。
“但我認爲,最大的安定,是建立在公平正義的基礎之上。如果問題長期被掩蓋,群衆的怨氣遲早會爆發。與其等到那時無法收拾,不如現在刮骨療毒。如果群衆有不理解的地方,我們可以解釋,可以引導,但不能因此就放棄公開的原則。”
他特意加重了“刮骨療毒”幾個字。
在座幾位核心成員的臉色都變了。
周啓年手指在桌上重重一叩,打斷了祁同偉和付坤。他沉默片刻,抬頭,目光在祁同偉臉上停留幾秒。
“這樣吧。”周啓年終於有了決斷,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清查小組的組長,由同偉同志兼任。但清查範圍,初期仍限定在近五年的賬目。清查結果,先向黨委會匯報,由黨委會集體研究決定是否公開、如何公開。紀委可以作爲指導單位,不直接參與具體清查。”
他看似做出了“妥協”,卻依舊牢牢抓着清查範圍和公開權這兩道閘門。
祁同偉清楚,這是對方能退讓的極限。
他頷首:“好,那就按照周書記的指示辦。我會盡快組建清查小組,立即開展工作。黨政辦和財政所,請兩位負責人配合,提供所有相關資料和人員支持。”
周啓年和馬振邦的臉上,都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鬆弛。
他們以爲,祁同偉接受了這些限制。
會議結束。
祁同偉沒有立刻離開。
他看着周啓年和馬振邦等人相繼起身,客套幾句後走出會議室。
孫明和付坤走在最後,付坤離開時,視線在祁同偉身上刮了一下,隨即轉開。
小會議室裏只剩下祁同偉一人。
他走到窗邊,看着周啓年和馬振邦各自上了車,車子緩緩駛出大院。
祁同偉回到自己空蕩的房間。
窗外的陽光斜照進來,將房間切割出明暗兩塊。
這件事最大的問題在資金上,所以必須先搞清楚錢的問題。
他走到辦公桌後坐下,拿起電話,撥了財政所的內線。
“錢所,我是祁同偉。關於紅旗工業園清查小組的人員,想跟你商量一下。”
電話那頭是錢有德略帶沙啞的嗓音:“祁書記,你好你好。這個事我知道,鎮裏剛開了會。只是……所裏最近人手實在緊張,年底賬目多,審計也多,實在是抽不出精幹力量。”
祁同偉手指在桌上輕輕叩擊:“錢所長,清查工作是黨委的決定,時間緊,任務重。財政所是核心部門,務必支持。”
“支持,肯定支持。”錢有德的語氣依舊爲難,“這樣吧,祁書記,我讓小李過去。他是新來的大學生,有幹勁,學習能力也強。讓他跟着祁書記多學習學習。”
這個小李,祁同偉記得,兩個月前剛分配來的,業務生疏得很。
“好。那就麻煩錢所長,讓他下午就到我辦公室報到。”祁同偉不多言語,掛斷了電話。
下午,一個年輕人拘謹地站在祁同偉辦公室門口。
“祁書記。”
祁同偉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紅旗工業園的案子,你應該聽說了。從今天起,你是清查小組的成員。”
他將一摞打印好的表格推過去:“這是過去五年,所有涉及紅旗工業園項目的撥款記錄、支出憑證的初步清單。你的任務,把這些原始憑證全部找出來,逐一核對,三天之內,給我一份詳細的分類匯總報告。有問題嗎?”
年輕人看着那厚厚的清單,臉上露出爲難。
“有問題現在可以提。”祁同偉補充。
“沒……沒有,祁書記。”他鼓起勇氣。
“好,去吧。直接去檔案室和財政所的資料庫,告訴他們是我安排的。”
傍晚,辦公室的燈亮着。
祁同偉正在整理上午從村裏收集來的一些零散信息。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停頓了一下,又響起敲門聲。
“請進。”
劉建國走了進來,臉上帶着慣常的謹慎笑容。
“祁書記,還在忙?這是剛泡的土產野茶,解乏。”
“謝謝劉主任。”祁同偉接過茶缸。
劉建國搓着手,沒有立刻離開。他挪近了些,壓低聲音:“祁書記,下午……財政所那個人,還順利吧?”
祁同偉呷了口茶:“還好。年輕人,是需要多鍛煉。”
劉建國又湊近了些,聲音更低:“錢所長那個人……有時候做事,不太講究。祁書記您多擔待。”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
“當年……紅旗工業園項目剛開始那會兒,錢所還是副所長,管的就是資金這一塊。”
劉建國點到即止,欠了欠身:“祁書記您忙,我先回去了。”
祁同偉看着劉建國離開的背影,手指在茶缸壁上輕輕摩挲。
夜深了。
鎮政府小樓一片漆黑,只有祁同偉辦公室的燈還亮着。
他起身,鎖好辦公室的門,悄無聲息地走下樓梯,穿過空曠的院子,徑直走向財政所的辦公樓。
財政所的門虛掩着。
他推開門,裏面漆黑一片。
那個新人早不見了蹤影。
辦公桌上,下午他布置下去的清單原封不動。
好家夥,直接撂挑子!
祁同偉沒有開燈,借着窗外透進的微弱月光,走到檔案櫃前。
他白天已經留意過存放近年憑證的位置。
他拉開一個抽屜,開始翻閱。
賬本、憑證,一沓沓,帶着陳舊紙張特有的氣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在一本標記着“差旅費報銷”的冊子裏,祁同偉的動作停了下來。
那是一張出差日期在四年前的報銷單,事由欄填寫着“紅旗工業園征地協調前期差旅”,金額不大,幾百元。
報銷人的籤名,筆跡竟與那些“王二狗”的白條如出一轍!
而在籤批欄,龍飛鳳舞地籤着三個字:錢有德。
祁同偉將那張報銷單抽了出來,走到錢有德的辦公桌旁,拿起桌上的電話,按下了錢有德的號碼。
電話接通了,傳來錢有德睡意惺忪的聲音:“喂?誰啊,這麼晚……”
“錢所,是我,祁同偉。”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有份四年前的差旅報銷單,我想跟你核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