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錢有德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絲被驚擾的惱怒和掩飾不住的慌亂:“祁書記?這麼晚了,有什麼急事嗎?”
“錢所長,我剛在財政所發現一張四年前的差旅報銷單。”祁同偉的語調平穩,“事由是‘紅旗工業園征地協調前期差旅’。報銷人籤名,跟你批閱的筆跡,還有王二狗的白條,很像。不僅如此,這張報銷單的審批流程,似乎也與常規有所不同。”
“我想,你最好現在過來一趟,我們當面核對一下。”
“現在?祁書記,這都幾點了,明天……明天上班再說不行嗎?”錢有德的聲音有些發顫。
“不行。”祁同偉不容置喙,“我現在就在財政所你的辦公室門口。給你十分鍾。”
他掛斷了電話。
不出十分鍾,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樓道那頭傳來。
錢有德喘着粗氣,額頭上滲着汗珠,身上胡亂披着件外套,出現在財政所門口。
他推開虛掩的門,一眼便看見站在自己辦公桌旁的祁同偉。
祁同偉將那張報銷單放在桌上,推向錢有德。
錢有德拿起報銷單,湊到窗邊借着月光看了看,手有些抖。
“祁書記,這……這就是一張正常的差旅報銷單嘛。時間太久了,具體什麼事,我……我記不太清了。”
“報銷人是王二狗,對嗎?”祁同偉問。
“王二狗?”錢有德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努力回憶着,“哦……好像是有這麼個人,當時工業園項目人手不夠,臨時雇來跑腿的。具體是誰,我不大清楚,都是下面人報上來的。”
他將報銷單放回桌上,搓了搓手,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
“祁書記,王二狗這人手腳是不太幹淨,我頂多是看老鄉面子,偶爾關照他點零碎活,幾十塊的小錢,我都讓他規規矩矩開發票!至於那些大額的協調費,我聽都沒聽過!這絕對是誣陷!”
“錢所長,這張報銷單的用途,是‘紅旗工業園征地協調前期差旅’。王二狗經手的那些白條,用途也是‘征地協調費’。而且,劉主任告訴我,這個王二狗,是你老家一個遠房親戚。”祁同偉身體微微前傾。
錢有德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額頭上的汗珠更密集了,他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半步,後腰抵在了文件櫃上。
“祁……祁書記,您……您聽誰胡說八道!”他聲音發虛。
“王二狗……他,他確實是我老家那邊一個不成器的小子,沾點遠親。當年他來縣城找活幹,我看他可憐,就……就讓他跟着跑跑腿,掙點辛苦錢。至於那些……那些什麼協調費,我,我真不知道啊!我就是……就是偶爾幫他報銷點車費飯錢,都是小錢,幾十塊,百來塊的,我哪知道他還在外面搞了那麼多名堂!”
“那些‘協調費’,可不是幾十塊,百來塊的小錢。”祁同偉的語氣沒有任何變化,“王二狗現在在哪裏?”
“我……我哪知道他死哪兒去了!”錢有德幾乎是喊出來的,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
“祁書記,這事……這事真的跟我沒多大關系!我也是被他給坑了!當年……當年有些事,是……是上面領導打過招呼的,讓我……讓我行個方便。我一個小小的所長,我能怎麼辦?”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沖向門口,卻被祁同偉的眼神制止,轉而帶着哭腔。
“祁書記,求求您,讓我去見周書記吧!有些事,真的不是我能做主的!當年……當年情況特殊啊!周書記他知道內情!對,我必須馬上去見周書記!”
祁同偉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片刻後,挪開一步,讓出門的方向。
“可以。我們一起去。”
周啓年家的燈還亮着,顯然也是個夜貓子。
敲門聲在寂靜的夜晚格外突兀。
門開了,周啓年穿着睡衣,頭發有些凌亂,臉上帶着被打擾的明顯不快。
當他看到門外是祁同偉,以及被祁同偉半架着的、面如死灰的錢有德時,那不快迅速被一層更深沉的東西掩蓋。
“同偉同志?有德?這麼晚了,這是……”周啓年側身讓他們進來。
客廳的燈光有些昏暗。
錢有德一進門,腿一軟,幾乎要癱倒,被祁同偉扶了一把。
“周書記!”錢有德撲到周啓年面前,卻不敢拉扯他的衣袖。
“王二狗那個混蛋,他……他做的那些事,我真的不知情啊!當年工業園的事,您也是知道的,情況復雜,上面……上面三令五申要加快進度,有些……有些手續,是……是特事特辦……”
他語無倫次,汗水浸溼了睡衣的領口。
周啓年眉頭擰成一個疙瘩,他轉向祁同偉,等待解釋。
祁同偉從口袋裏拿出那張差旅報銷單,放在周啓年面前的茶幾上。
“周書記,這是財政所一張四年前的報銷單,報銷人是王二狗,事由是紅旗工業園征地協調差旅。籤批人,是錢所長。”
他頓了頓,繼續補充:“這張報銷單上王二狗的籤名,與那些總額巨大的‘協調費’白條上的籤名,筆跡高度相似。”
錢有德猛地抬頭,嘴唇哆嗦着,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啓年拿起那張薄薄的紙片,湊到燈下仔細看了幾遍。
客廳裏只剩下錢有德粗重的喘息聲。
良久,周啓年放下報銷單,緩緩坐回沙發上。
他端起茶杯,卻沒喝,只是用杯蓋撥弄着茶葉。
“有德,”周啓年開口,聲音平靜,卻帶着一股壓力,“祁書記反映的這些情況,你作何解釋?”
錢有德身體一顫,張了張嘴:“我……我……書記,我冤枉……”
“冤枉?”周啓年把茶杯重重往茶幾上一放,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身爲財政所長,經你手批出去的每一筆錢,你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現在出了這麼大的紕漏,你跟我說冤枉?”
周啓年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
“王二狗是不是你老家的親戚?那些白條是不是他經手的?這些賬目是不是你負責審核的?”
錢有德被這一連串的質問砸得暈頭轉向,只能下意識地點頭。
“糊塗!”周啓年猛地一拍沙發扶手。
“我看你是年紀大了,腦子不清醒了!紅旗工業園的補償問題,是群衆反映最強烈的問題!縣委三令五申要解決,你倒好,還在這裏面搞名堂!”
他轉向祁同偉,臉上的怒氣收斂了一些,換上一種痛心疾首的表情。
“同偉同志,讓你見笑了。我們大塘鎮的幹部隊伍裏,出了這樣的害群之馬,我這個當書記的,也有責任。”
他停頓一下,看着面如土色的錢有德,語氣不容商量。
“錢有德,從現在開始,你必須全力配合祁副書記的清查工作!所有問題,一五一十,全部交代清楚!如果敢有任何隱瞞和對抗,黨紀國法,絕不容情!”
錢有德徹底癱軟在地上。
周啓年站起身,走到祁同偉身邊,手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同偉同志,這攤子事,就交給你了。大塘鎮的水,有時候看起來清,底下未必沒有暗流。查,要一查到底,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要擴大化,穩定大局同樣重要。”
他送祁同偉和已經失魂落魄的錢有德到門口。
“至於那些所謂的上面打過招呼,純屬無稽之談。我們黨內,不允許有這種歪風邪氣。”周啓年最後補充了一句,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看周書記的態度,似乎並沒有牽連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