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有德的心理防線,比祁同偉預想中還要脆弱。
那張差旅報銷單,周啓年宿舍裏的燈光,足以壓垮他。
鎮紀委的介入快得像一陣風。
材料交接,談話,取證。祁同偉只在必要時露面。
周啓年親自坐鎮了幾次紀委的案情分析會,重復着“從嚴從快,絕不姑息”。
不過三天,初步結論已定。
三周後,縣裏的紅頭文件抵達了大塘鎮。
大塘鎮財政所所長錢有德,利用職務之便,夥同鄉無業人員王二狗,套取、侵吞紅旗工業園征地補償款,數額特別巨大,影響極其惡劣。
開除黨籍、開除公職,涉嫌犯罪問題移送司法機關。
通報末尾提及,主犯王二狗已落網,大部分贓款被追回。
消息傳開,大塘鎮像是被投入一塊巨石的池塘,喧騰不已。
又過了幾天,鎮政府大院裏搭起簡易主席台。
紅布鋪展,白紙黑字寫着“大塘鎮紅旗工業園征地補償款補發大會”。
院內人頭攢動,涉及紅旗工業園幾個村的一百多戶村民代表悉數到場。
他們臉上,期待與忐忑交織。
祁同偉坐在主席台一側。周啓年和馬振邦居中。
幾個銀行制服人員抬着箱子,裏面是成捆的現金。
在九十年代,這場景的沖擊力不言而喻。
周啓年先開了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痛斥錢、王二人,贊揚縣委決策,也提到了清查小組的功勞。
隨後,馬振邦上前,宣布了補償款的發放標準和名單。
當第一個村民顫抖着手,接過厚厚一沓現金,在籤收單上按下紅手印。
人群中爆發出壓抑不住的歡呼。
一個,兩個,三個……
三百多萬元現金,兩個小時內,悉數發到了村民手中。
不少年邁的村民,當場落淚。
這筆錢,這個問題,折磨了他們太久。
祁同偉靜靜坐着,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沒有起身,也沒有鼓掌。
大會結束,周啓年特意走到祁同偉身邊,手在他胳膊上拍了拍。
“同偉,幹得漂亮。紅旗工業園這個歷史包袱,總算是卸下來了。”
祁同偉站起身:“書記領導有方,同志們配合得力。”
夜裏,祁同偉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毫無睡意。
窗外月朗星稀。
錢有德倒了,王二狗抓了,錢也發了。
皆大歡喜。
但他總覺得,事情太順了,順得像一出早已編排好的戲。
從王二狗的白條,到鎖定錢有德,再到周啓年家。
然後是紀委介入,縣裏通報。
一切都快得不可思議。
周啓年從最初的警惕、試探,到後來的“痛下決心”,轉變也顯得倉促。
錢有德,真是最終的大魚?
周啓年在這其中,究竟是“被蒙蔽”,還是一個棄卒保帥的高明棋手?
他想起周啓年那句“歷史包袱總算是卸下來了”,以及拍他胳膊時,那手上的力度。
第二天上午,黨政辦的劉建國過來,請他去周書記辦公室。
周啓年的辦公室裏,新茶氤氳。
“同偉來了,坐。”周啓年指了指對面的沙發。
祁同偉依言坐下。
“紅旗工業園的事,處理得很圓滿。”周啓年遞給他一支煙,自己也點上一支,吸了一口。
“群衆的怨氣消了,鎮裏的老大難解決了,你的能力也得到了檢驗。縣裏對我們大塘鎮這次的工作,也是充分肯定的。”
周啓年繼續:“你年輕,有沖勁,有能力,是好事。但水至清則無魚,月滿則虧。有些事情,要講究策略,也要考慮大局。這次工業園的事,能這麼快了結,也是因爲主要問題就集中在錢有德和王二狗這兩個人身上。這兩個釘子一拔,自然順暢。”
他彈了彈煙灰。
“大塘鎮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比較復雜,歷史遺留問題不少。你下一步的工作重心,我看,可以放到招商引資和盤活現有集體資產這方面來。這塊,鎮裏還很薄弱,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人打開局面。”
周啓年看着祁同偉,停頓片刻。
“有些坑,填上了,路平了,車能過,人能走,這就行了。至於坑底下到底是什麼,有時候並不重要,你說呢?”
周啓年端起茶杯,輕輕吹開浮沫。
祁同偉回到宿舍,周啓年的話仍在耳邊回響。
“有些坑,填上了就行,沒必要挖得太深。”
他將那支未點燃的煙放在桌上,指尖在煙身上輕輕一壓,煙卷微微變形。
深挖?他不是紀委的人。
紅旗工業園這潭渾水,能撈出錢有德,震懾宵小,平息民怨,對大塘鎮而言,已經足夠。
至於水底是否還有暗礁,與他祁同偉,又有多大幹系?
他來大塘鎮,不是爲了當不問前程的包青天。
李炎書記的“鍛煉機會”,他抓住了。
能力,也展現了。
周啓年那句“縣裏對我們大塘鎮這次的工作,也是充分肯定的”,分量不輕。
體制內,晉升之道,無非那幾條。
自己行,有人說你行,說你行的人得行。
他祁同偉,此刻三者皆備。
周啓年讓他把工作重心放到“招商引資和盤活現有集體資產”。
這何嚐不是一個新的舞台?
紅旗工業園,除了土地補償的爛賬,還有什麼?
祁同偉腦中閃過村民們抱怨時提及的“廠子也沒見開幾個像樣的,都荒在那兒了!”
那些荒廢的廠房,不就是現成的“集體資產”?
與其無中生有去外面“招商”,不如先把腳下這塊“引”好,“盤活”好。
而這些具體事務的推動,離不開鎮政府的實際掌舵人。
第二天,祁同偉沒有先去周啓年那裏。
他直接去了鎮長馬振邦的辦公室。
馬振邦正埋頭看着一份文件,鼻梁上的眼鏡有些下滑。
“鎮長。”
馬振邦抬起頭,扶了扶眼鏡,臉上擠出一點公式化的笑意:“同偉啊,有事?”
“關於紅旗工業園後續的工作,我有些不成熟的想法,想跟您先匯報一下。”
祁同偉拉開馬振邦辦公桌對面的椅子,坐了下去。
馬振邦放下手中的筆。
“哦?你說說看。”
錢有德的問題解決了,補償款也發下去了。
“但工業園本身,”祁同偉身體微微前傾,“還有不少閒置的廠房和土地。”
他停頓了一下,觀察着馬振邦的反應。
“我考慮,能不能把這些資產重新整合,引進合適的項目,或者由鎮裏牽頭,搞點實體經濟。”
“這樣既能增加集體收入,也能解決一部分村民的就業問題。”
馬振邦手指在桌面上無意識地敲了敲,沒有立刻接話。
他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呷了口濃茶,杯沿的熱氣模糊了他鏡片後的目光。
“想法是好的。”馬振邦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接觸,發出一聲輕響。
“不過,招商引資,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他頓了頓。
“我們大塘鎮,八十年代也曾風光過,煤礦是金山,交通便利,鎮上迪廳就好幾家,人稱小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