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時的約定》
冬至前的雪下了整整一夜,青瓦巷的屋檐都壓着厚厚的雪,像裹了層棉花被。林小滿推開門時,寒氣帶着雪的清冽涌進來,天井裏的石榴樹成了座小小的雪塔,枝椏上積的雪時不時“噗”地落下一團,驚得玉蘭幼苗上的麻雀撲棱棱飛開。
“丫頭,快來幫我堆雪人!”陳守義老爺子的聲音從隔壁院傳來,帶着孩童般的雀躍。他穿着件深藍色的棉袍,手裏捧着個滾圓的雪團,鼻尖凍得通紅,像顆熟透的山楂。
林小滿笑着跑過去,看見老爺子正往雪人的脖子上纏紅圍巾——那是沈念禾寄來的,說是用沈清禾晚年織的毛線改的,棗紅色的線團裏摻着幾縷銀白,像落了雪的石榴枝。“你看這圍巾,”老爺子退後兩步端詳着,“多配咱這雪人,像清禾當年圍着圍巾站在巷口的樣子。”
堆好的雪人戴着頂舊氈帽,是陳默年輕時戴過的,帽檐下還沾着片幹枯的玉蘭花瓣。林小滿找來兩顆黑紐扣當眼睛,又用胡蘿卜做了鼻子,雪人頓時有了精氣神,笑眯眯地望着石榴樹,像在守護着什麼。
“得給它手裏拿點東西。”老爺子往回跑,沒多久捧着本《青瓦巷的春天》出來,小心翼翼地塞進雪人懷裏,“讓它也讀讀,知道這院子裏的故事。”
雪停的時候,巷口的老槐樹下聚了群孩子,穿着五顏六色的棉襖,踩着雪橇你來我往,笑聲把雪都震得簌簌落。林小滿站在門口看了會兒,忽然想起沈清禾日記裏的話:“冬至的雪最厚,能埋住腳印,卻埋不住巷裏的歡笑聲。默哥說,等下雪了,就教我滑雪橇,說要讓我當青瓦巷最快的姑娘。”
她轉身回屋,從樟木箱裏翻出雙舊棉鞋,是陳默的,鞋底已經磨平,卻洗得幹幹淨淨。林小滿往鞋裏塞了些幹草,放在雪人腳邊——就當是七十年前的陳默,也來赴這場雪的約定。
傍晚的時候,老張師傅提着個食盒過來,裏面是剛出鍋的蘿卜絲餅,冒着白汽,香得人直咽口水。“老婆子說,冬至就得吃點熱乎的,暖暖身子。”他把餅放在石桌上,眼睛落在雪人懷裏的書上,“這書算是成了精,雪人都愛看。”
林小滿遞給他杯姜茶,捧着杯子的手暖烘烘的:“張師傅,您說陳默舅舅和沈清禾姑娘,會不會也在看咱們堆雪人?”
老張師傅喝了口姜茶,哈出團白汽:“肯定在看。你聞這雪地裏的香,有梅幹的鹹,有桂花的甜,都是他們當年愛的味,不是他們在看,是他們也在這兒呢。”
夜裏的雪又下了起來,不大,像撒了把鹽。林小滿坐在火爐邊,翻着沈念禾新寄來的照片——沈清禾晚年坐在北平的四合院裏,膝上放着本《青瓦巷的春天》,陽光落在她銀白的頭發上,像落了層雪。照片背面寫着:“母親說,冬至的雪落進嘴裏是甜的,像青瓦巷的石榴糖。”
火爐裏的炭“噼啪”響着,林小滿把照片夾進相冊,旁邊是她和老爺子堆雪人的合影。相冊漸漸厚了起來,裏面有春天的石榴芽,夏天的石榴花,秋天的石榴果,還有冬天的雪人和舊棉鞋,像本厚厚的日歷,記着青瓦巷的歲歲年年。
守歲那天,林小滿在正廳擺了五副碗筷,多出來的那副是給雪人的。“它站了一天,該進來暖暖了。”她往空碗裏夾了塊蘿卜絲餅,忽然聽見院門口傳來“噗通”一聲——雪人不知何時歪倒了,懷裏的書落在雪地裏,被月光照得發亮。
林小滿跑出去把書撿起來,拍掉上面的雪,發現封面沾了片新鮮的玉蘭花瓣,是從幼苗上掉下來的。她忽然明白,雪人不是歪倒了,是完成了使命,把書送回了該在的地方。
回到屋裏時,老爺子正往火爐裏添炭,火光映着他的臉,像幅溫暖的畫。“丫頭,來吃餃子。”他往她碗裏夾了個,“清禾說過,冬至的餃子要多吃,不然耳朵會凍掉,你看咱這耳朵,熱乎着呢。”
林小滿咬了口餃子,韭菜雞蛋餡的,咯吱咯吱響,像咬着春天的草。窗外的雪還在下,落在青瓦上悄無聲息,卻仿佛能聽見時光的腳步聲,輕輕的,慢慢的,踏過七十年的雪,來赴這場遲到的約定。
她想起陳默筆記本最後一頁的話,是用紅筆寫的:“等雪化了,就去北平。”現在雪化了又落,落了又化,他終究沒能去成,卻用另一種方式,把青瓦巷的春天,送到了北平的玉蘭樹下。
夜深時,林小滿把《青瓦巷的春天》放回梨木書盒,聽見座鍾“當當”敲了十二下。她走到窗邊,看見月光把雪地照得像片銀海,石榴樹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長,像個溫柔的擁抱。
林小滿知道,這個冬至,所有的約定都已實現。無論是七十年前未赴的雪橇之約,還是跨越千裏的家書之約,都在這落雪的冬夜裏,找到了最圓滿的歸宿。而青瓦巷的故事,會像這循環往復的四季,在雪落時沉澱,在花開時綻放,永遠溫暖,永遠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