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那天的風帶着點涼意，卷着青瓦巷的梧桐葉，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兒。林小滿坐在石榴樹下的竹凳上，翻着沈念禾寄來的信，信紙邊緣沾着點北平的黃菊瓣，幹幹的，卻仿佛還帶着秋日的清苦香。
“母親的詩集在北平出版了，”信裏寫着，“扉頁印着您寄來的石榴花照片，出版社的人說，這花紅得像能從紙上跳下來。孩子們總纏着我念《寄青瓦巷》，說太外婆的詩裏，有甜甜的石榴味。”
林小滿把信折好，放進梨木書盒裏，和《青瓦巷的春天》並排躺着。陽光透過石榴樹的枝葉，在書盒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她想起沈清禾晚年的詩裏寫：“秋分是本攤開的賬，欠你的等待，欠你的春天，都要在落葉前算清。”現在看來，那些虧欠，早已在時光裏，用另一種方式還清了。
“丫頭，幫我看看這信寫得對不對。”陳守義老爺子拄着拐杖走過來，手裏捏着張泛黃的信紙，字是用毛筆寫的，歪歪扭扭的，卻一筆一劃很認真，“給遠房的侄子寫的，讓他寄兩斤北平的棗來，清禾以前總說，北平的棗甜，能當糖吃。”
林小滿接過信紙，上面寫着：“見字如面，秋分已至，青瓦巷的石榴快熟了，盼寄棗來，與故人同嚐。”她笑着點頭：“寫得好，陳爺爺，他一看就懂。”
“懂就好，懂就好。”老爺子把信紙小心翼翼地折起來，放進貼身的口袋裏，“當年陳默給清禾寫信，也是這麼寫的，不說想，只說‘石榴熟了’‘梅幹曬好了’，其實啊，字字都是想。”
石榴樹的枝頭已經掛滿了果子，青中帶紅，像一個個憋足了勁的小拳頭。林小滿搬了把梯子靠在樹幹上，打算摘幾個嚐嚐鮮。剛爬上兩步，就聽見老張師傅在巷口喊：“丫頭，下來幫我看看這表！走得忽快忽慢的，跟陳默當年等信的心跳似的。”
林小滿笑着爬下來，跟着老張師傅回修表鋪。鋪子裏的老座鍾“當當”敲了兩下，黃銅的鍾擺晃得很穩。老張師傅指着桌上的舊懷表，表蓋已經打開，齒輪咬合的地方沾着點灰。“就是這枚，”他用鑷子撥了撥齒輪，“當年陳默總說，這表走得準，能算出清禾回來的日子。”
林小滿想起自己兜裏的那只懷表，滴答聲沉穩得像青瓦巷的歲月。她忽然想，該給沈念禾寄塊石榴木做的表盒，就用石榴樹修剪下來的枝椏，帶着青瓦巷的香，給那枚舊懷表安個家。
說幹就幹。她找出工具箱裏的鋸子和砂紙，把前些天剪下的石榴枝鋸成小小的方塊，坐在回廊上慢慢打磨。木屑簌簌地落在青石板上，帶着淡淡的果香，像撒了把碎糖。陳守義老爺子蹲在旁邊看，時不時指點兩句：“這邊再磨磨，清禾那丫頭喜歡光溜的，說摸着舒服。”
打磨好的表盒泛着淺紅的光澤，林小滿用刻刀在盒蓋內側刻了朵小小的玉蘭花，又刻了行小字：“青瓦巷的秋分，有石榴香，有故人念。”刻完後，她把老張師傅修好的舊懷表放進去，大小剛剛好，像早就等着似的。
寄表盒那天，林小滿在包裹裏塞了包剛曬好的石榴幹，是用最紅的果子曬的，金黃金黃的，像塊濃縮的陽光。她在寄件人地址那裏，一筆一劃寫着“青瓦巷37號”，忽然覺得這串數字，已經成了她最安穩的坐標。
一周後，沈念禾寄來了回信，附了張孩子們圍着懷表盒的照片。照片裏的小姑娘扎着兩條麻花辮，正用手指摸着盒蓋的玉蘭花，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孩子們說，這木頭裏住着太外公和太外婆，”信裏寫着，“說聞着香，就像他們在講故事。”
林小滿把照片貼在書房的牆上，旁邊是沈清禾和陳默年輕時的合影。陽光照在兩張照片上，像是兩個時空的人在隔着時光微笑。她忽然想，該給這棟老房子拍張照，寄給沈念禾看看——天井裏的石榴樹掛滿了果，玉蘭幼苗已經長到半人高，院門口的燈籠換了新的絹面，上面的石榴花紅得更豔了。
秋分後的第一個晴天，林小滿搬了把椅子坐在院門口，給老房子拍照。鏡頭裏，青瓦上的枯草在風中搖晃，石榴樹的影子斜斜地落在牆上，像幅天然的畫。陳守義老爺子端着碗桂花糕走過來，往她嘴裏塞了一塊：“拍好了給我也留一張，我要給陳默和清禾看看，他們的家，好好的呢。”
桂花糕的甜混着石榴的香，在舌尖漫開來。林小滿看着鏡頭裏的老房子，忽然覺得它像位沉默的老人，把所有的故事都藏在青磚黛瓦裏，藏在石榴樹的年輪裏，藏在每個來來往往的腳步聲裏。而她，是那個幸運的聽故事的人，也是那個把故事繼續講下去的人。
傍晚的時候，老張師傅送來了修好的座鍾，放在正廳的八仙桌上，“當當”敲了五下，聲音洪亮得能傳到巷口。“這鍾啊，”他擦了擦鍾面的玻璃，“跟陳默一個性子，認死理，走得穩，守得住。”
林小滿給座鍾上了弦，看着鍾擺穩穩地晃起來，忽然想起陳默筆記本裏的話：“秋分了，給清禾的信還沒寫完，怕郵路慢，等不到她看就落雪了。可只要這鍾還走着，就總有希望。”
現在她知道了，希望從來都在。在這滴答的鍾聲裏，在這紅透的石榴裏，在這封封跨越南北的家書裏，在每個平凡卻踏實的日子裏。
夜色漸濃，林小滿坐在藤椅上，聽着座鍾的“當當”聲，還有兜裏懷表的滴答聲，像兩個互相陪伴的心跳。窗外的石榴樹在月光裏勾出淡淡的影子，玉蘭的葉子上凝着露水，亮得像星星。她知道，青瓦巷的秋分，和七十年前一樣，有等待，有牽掛，卻更多了份圓滿。
而那些寫在信裏的思念，早已越過千山萬水，落在了該在的地方，像這秋分後的月光，溫柔地，灑滿了每個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