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那天,太陽把青瓦巷曬得暖洋洋的。林小滿蹲在天井裏給玉蘭幼苗澆水,指尖剛觸到溼潤的泥土,就被一陣“嗡嗡”聲吸引了——幾只蜜蜂繞着石榴樹飛,金黃的翅膀在陽光下閃着光,落在剛綻開的石榴花上,把花瓣都壓得微微顫動。
“今年的花比往年旺。”陳守義老爺子搬着竹椅坐在回廊下,手裏搖着蒲扇,藍布衫的領口敞開着,露出曬成古銅色的脖頸,“你看那朵最大的,紅得像團火,跟清禾當年別在辮子上的那朵一個樣。”
林小滿抬頭望去,石榴樹最高的枝椏上,果然開着朵碗口大的花,花瓣層層疊疊,邊緣泛着透明的紅,像浸在蜜裏的寶石。她想起沈清禾日記裏的話:“默哥說,石榴花是最懂等待的花,積蓄了一整年的力氣,就爲了這一個夏天的熱烈。”
正看着,巷口傳來自行車的鈴鐺聲,沈念禾騎着輛老式二八大杠,車筐裏裝着個藤編籃子,裏面露出幾本書的邊角。“小滿!”她笑着打招呼,額角沁着薄汗,“帶了些母親的手稿給你,都是她晚年寫的,說要讓青瓦巷的風也聽聽。”
林小滿接過籃子,指尖觸到藤編的紋路,粗糙卻扎實。裏面除了手稿,還有個布包,打開一看,是件半舊的藍布衫,領口縫着塊同色的補丁,針腳細密,像沈清禾的筆跡。“這是母親一直收着的,”沈念禾的聲音有些哽咽,“她說這是默哥當年送她的,說藍布衫耐髒,適合她在田裏教書時穿。”
陳守義老爺子湊過來看,用手指捻了捻布衫的料子:“是當年巷口張裁縫的手藝,粗棉布的,越穿越軟和。陳默那小子,當年爲了買這塊布,省了半個月的飯錢。”
正午的陽光穿過石榴花,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林小滿把藍布衫輕輕搭在竹椅上,又從屋裏端出剛冰鎮的酸梅湯,玻璃杯壁上凝着水珠,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嚐嚐,用去年的梅子醃的,加了點桂花。”她往沈念禾碗裏放了勺蜂蜜,“清禾姑娘的日記裏寫,她夏天最愛喝這個。”
沈念禾喝了口,眼睛亮了:“就是這個味!母親總說,青瓦巷的酸梅湯裏,有石榴花的甜。”她翻開手稿,指着其中一頁,“你看這首《藍布衫》,寫的就是穿着這件衣服去教書的事,說孩子們總愛摸她的補丁,說像朵藏起來的花。”
林小滿湊近了看,鋼筆字已經有些顫抖,卻依舊有力:“藍布衫的補丁上,落着青瓦巷的灰,沾着北平的土,縫着兩個字——等你。風穿過針腳時,總覺得是你在喚我的名字。”
石榴花的香漫過來,混着酸梅湯的甜,像要把人浸在蜜裏。林小滿忽然想起閣樓裏陳默的筆記本,其中一頁畫着件藍布衫,旁邊寫着:“清禾穿藍布衫的樣子,比穿旗袍還好看,像田埂上的野菊,耐看,經活。”
下午的時候,老張師傅帶着他的修表工具來了,說要給那只舊懷表換個新的表蒙。“上次修的時候就發現表蒙有裂紋,”他摘下老花鏡擦了擦,“陳默要是知道咱們這麼疼惜這表,不定多高興。”
懷表的新表蒙是玻璃的,透亮得能照見人影。老張師傅把它遞給林小滿時,陽光正好落在表盤上,玉蘭花的紋路在光裏格外清晰,像活了過來。“你聽,”他笑着說,“走得比年輕小夥子的心跳還穩當。”
林小滿把懷表揣進兜裏,忽然想穿着那件藍布衫去巷口走走。布衫的長度到膝蓋,袖口有些鬆垮,卻意外地合身。她走到石榴樹旁,沈念禾拿起相機,“咔嚓”一聲拍下這一幕——穿藍布衫的姑娘站在石榴花下,陽光落在發梢,像落了把金粉。
“像不像母親年輕時?”沈念禾把照片給她看,眼裏閃着光。
林小滿看着照片,忽然覺得時光真的會重疊。那些藏在歲月裏的等待,那些未曾說出口的牽掛,都在這件藍布衫裏,在這朵石榴花裏,在這快門聲裏,悄悄團圓了。
傍晚的風帶着些涼意,林小滿把藍布衫疊好,放進樟木箱,和沈清禾的旗袍並排放在一起。箱底的樟腦香混着石榴花的甜,像釀成了一壇新的酒。她想起陳默未寄出的信裏,有句被劃掉又重寫的話:“等石榴花謝了,我就去北平找你,哪怕只看一眼你的藍布衫。”
現在她知道了,他不必去了。他的藍布衫,早已穿過時光,落在了該在的地方,被妥帖地收着,被溫柔地念着,像這小滿時節的石榴花,熱烈,圓滿,再無遺憾。
沈念禾走的時候,帶走了一小瓶石榴花的香膏,是林小滿用花瓣熬的,裝在個青瓷小罐裏。“回去給孩子們聞聞,”她笑着揮手,“告訴他們這是青瓦巷的夏天,是太外婆和太外公的味道。”
林小滿站在巷口,看着她的自行車鈴鐺搖出一串清脆的響,漸漸消失在石榴花的影子裏。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和石榴樹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像幅被陽光熨燙過的畫。
她摸了摸兜裏的懷表,滴答聲沉穩而有力。抬頭時,看見陳守義老爺子正往石榴樹下埋花肥,藍布衫的背影在暮色裏輕輕晃動,像在和七十年前的某個身影重疊。
晚風拂過,石榴花簌簌地落了幾片,紅得像滴落在青石板上的夕陽。林小滿知道,這個小滿,是圓滿的。那些等待的、牽掛的、遺憾的,都在這花開時節,找到了最好的歸宿。而青瓦巷的故事,還會繼續在風裏開,在雨裏長,在每個尋常的日子裏,結出甜美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