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那天的雨來得急,豆大的雨點“啪啪”打在青瓦上,把一冬的寒氣都敲得鬆動了。林小滿站在書房窗前,看着天井裏的石榴樹——光禿禿的枝椏上,不知何時冒出了米粒大的嫩芽,裹着層嫩黃的絨毛,在雨裏輕輕顫動,像剛出生的雛鳥。
“丫頭,快看!”陳守義老爺子舉着把油紙傘,踩着積水跑到院門口,手裏捧着個青瓷盆,裏面是剛冒頭的薺菜,綠油油的,沾着泥和雨珠,“後山挖的,清禾以前最愛用它包餛飩,說這股土腥味,是春天的頭一口鮮。”
林小滿接過青瓷盆,指尖觸到薺菜冰涼的葉子,忽然想起《北平的玉蘭》裏那首《春味》:“青瓦巷的雨,泡軟了薺菜的根,默哥蹲在田埂上挖菜,藍布衫的後襟沾着泥,像幅會動的畫。”她抬頭時,看見老爺子正用竹竿敲打石榴樹的枝椏,雨滴“譁啦啦”落下來,驚得枝上的麻雀撲棱棱飛進雨幕。
“這是給樹鬆鬆筋骨,”老爺子放下竹竿,抹了把臉上的雨,“陳默以前總說,驚蟄的雨得淋透了,嫩芽才能長得歡實。你看這芽子,跟清禾當年繡在帕子上的蘭草似的,嫩得能掐出水。”
雨停的時候,夕陽從雲縫裏鑽出來,給青瓦巷鍍上了層金紅。林小滿蹲在石榴樹旁,用小鏟子給根部的泥土鬆了鬆,忽然發現去年埋下的玉蘭種子破土了,頂着兩瓣圓滾滾的子葉,像個剛睡醒的胖娃娃。她趕緊喊來老爺子,兩人蹲在泥地裏,看着那抹新綠,笑得像撿了寶。
“得搭個小棚子,別讓鳥啄了。”老爺子往巷口張望,“老張師傅家的竹篾子正好能用,我去借幾根。”
竹篾子搭的小棚子像個迷你的涼亭,林小滿在棚子四周插了幾根彩色的布條,是從舊衣服上剪下來的,風一吹譁啦啦響,倒真把麻雀唬住了。她坐在回廊的石凳上,看着石榴樹的嫩芽和玉蘭的幼苗在晚風中搖晃,忽然想給沈念禾寄張照片,告訴她青瓦巷的春天,已經攥着拳頭,要往外冒了。
夜裏翻《青瓦巷的春天》時,林小滿發現夾在裏面的石榴花瓣幹透了,紅得像塊瑪瑙。她想起沈清禾寫過:“春天是本攤開的書,每片新葉都是字,每朵花苞都是標點。”現在她覺得,自己正坐在這書裏,看着每個字都活了過來,在雨裏,在風裏,在泥土裏,悄悄生長。
第二天清晨,巷口傳來“叮鈴鈴”的自行車聲,是老張師傅的小孫子,背着書包往學校跑,車筐裏插着支剛折的迎春,黃燦燦的,像串小喇叭。“林姐姐,爺爺讓我給你送修表的零件!”孩子停在院門口,從兜裏掏出個小紙包,“他說你那只舊懷表,上弦的零件找到了,今天就能修好。”
林小滿接過紙包,指尖觸到孩子凍得發紅的耳朵,心裏一暖:“快進來喝杯熱粥,剛熬的。”
“不了不了,要遲到啦!”孩子蹬着自行車跑了,車鈴“叮鈴鈴”響着,把迎春的香也帶得遠了。林小滿看着那支迎春花,忽然想起閣樓裏沈清禾的旗袍,領口的玉蘭繡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順着花香,從布上走下來。
下午去修表鋪取懷表時,老張師傅正戴着老花鏡,用鑷子夾着細小的零件。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他花白的頭發上,像撒了把碎銀。“這懷表的齒輪磨得厲害,”他指給林小滿看,“當年陳默總說,等清禾回來,要讓它走得比誰都準,一分一秒都不差。”
懷表修好了,打開蓋子,表盤的玉蘭花在光裏閃着溫潤的光。林小滿把它貼在耳邊,滴答聲清脆得像春雨打在荷葉上,心裏忽然踏實了——這聲音,會陪着她,數着青瓦巷的春天,一天,又一天。
傍晚的時候,陳守義老爺子端來一碗薺菜餛飩,湯裏飄着蔥花和香油,鮮得能把舌頭吞下去。“嚐嚐,跟清禾做的一個味不?”老爺子坐在對面,看着她吃,眼裏的笑像揉碎的星光,“當年她總說,餛飩要包得小,像元寶,吃了才能把春天都揣進懷裏。”
林小滿咬了口餛飩,薺菜的鮮混着肉餡的香,在舌尖漫開來。窗外的石榴樹在暮色裏輕輕搖晃,嫩芽已經舒展了些,像舉起的小巴掌,要接住落下來的月光。她忽然覺得,這驚蟄後的青瓦巷,每個角落都在使勁兒——泥土在使勁兒冒綠,懷表在使勁兒轉圈,連空氣裏的風,都帶着使勁兒往前跑的勁兒。
夜裏躺在床上,林小滿聽着懷表的滴答聲,還有窗外蟲兒剛醒的唧唧聲,忽然想起剛來時的自己,像顆被凍住的種子,揣着不安和迷茫。而現在,她覺得自己也在發芽,根須悄悄扎進青瓦巷的泥土裏,扎進這些溫暖的故事裏,扎進每個踏實的日子裏。
她起身走到窗邊,推開木窗,晚風帶着泥土的腥氣涌進來,拂在臉上,像誰的手輕輕拍了拍。石榴樹的枝椏在月光裏勾出淡淡的影子,玉蘭的幼苗躲在小棚子裏,安靜得像個夢。林小滿知道,用不了多久,這裏就會綠得冒油,紅得發亮,會有鳥兒來築巢,會有蝴蝶來跳舞,會有新的故事,在這新綠裏,慢慢展開。
她輕輕合上窗,懷表的滴答聲在寂靜裏格外清晰,像在說:春天來了,該使勁兒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