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林間伏擊
寅時一刻，雙月灣北側密林。
陸炎伏在一叢茂密的蕨類植物後，身體緊貼着潮溼的地面，呼吸壓得極低。左側三步外是王鐵柱，像塊沉默的巨石般紋絲不動；右側五步，趙小乙蜷在一棵老樹虯結的根部陰影裏，幾乎與黑暗融爲一體。
他們所在的位置，是昨夜偵察時發現的倭寇暗哨巡邏路線的一個拐點。這裏林木相對稀疏，月光能勉強透下，形成一片片斑駁的光斑。三條獸道在此交匯——一條通往海灣，一條伸向山脊，第三條隱入更深的密林。
按照韓青提供的夜不收情報，倭寇每隔半個時辰會有一支兩人哨探沿此路線巡視。此刻，正是換哨前最後一班。
陸炎輕輕活動了一下發麻的手指，指尖觸碰到腰間的短弩——韓青給的那把。弩身冰涼，上面的“韓”字刻痕在指腹下清晰可辨。他又摸了摸懷裏那包辣椒粉，檢查了綁在左臂的投石索。
一切就緒。
但他的心跳卻在寂靜中異常清晰。這不是前世在直播中布置陷阱等待野獸，也不是前幾日清除暗哨時的突然襲擊。這是預謀的、主動的伏殺。目標是人，是同樣握着刀劍、訓練有素的士兵。
“害怕嗎？”他突然用極低的氣聲問。
王鐵柱的呼吸頓了一下，悶聲道：“有點。但更他娘的憋屈——憑啥倭寇能在咱們的地盤上橫着走？”
趙小乙的聲音更輕，帶着少年人特有的顫抖：“火長……殺了人，晚上會做噩夢嗎？”
陸炎沉默了。他想起前世第一次在特種部隊訓練中近距離“處決”人形靶時，那一夜輾轉反側。但那時他知道那是假的。而現在……
“會。”他誠實回答，“但比起噩夢，我更怕活着的人因爲我的猶豫而死去。”
林間傳來夜梟的啼叫，悠長而淒厲。遠處，雙月灣方向隱約有篝火的光暈在樹影間晃動。
就在這時，陸炎的耳朵捕捉到了一絲異響。
聲音來自東側獸道，很輕，但確實在靠近——是靴子小心踩踏腐葉的“沙沙”聲，間隔規律，顯示出行進者的謹慎。
陸炎舉起左手，做了個“準備”的手勢。王鐵柱緩緩握緊了那根沉重的硬木棍（這是他堅持要帶的，說用着順手），趙小乙從懷中摸出了辣椒粉包。
兩個黑影出現在月光斑駁的林間小徑上。
是倭寇哨探。一前一後，相距約五步。前面的那人手持長槍，槍尖在月光下偶爾閃過寒光；後面的腰佩倭刀，背上負着短弓，邊走邊警惕地環視四周。
他們的裝束與陸炎之前所見略有不同——外罩的陣羽織顏色更深，幾乎與夜色融爲一體，綁腿扎得一絲不苟。這顯然是精銳。
距離三十步、二十步……
陸炎屏住呼吸，在心中默數。他們的計劃很明確：放過前哨，等兩人都進入伏擊圈中心，王鐵柱用投石索攻擊後面的弓手，陸炎用短弩解決前哨，趙小乙扔辣椒粉幹擾視線，然後三人近身補刀。
十步、五步……
前哨的長槍手已經走到了陸炎正前方。月光照在那張年輕卻冷漠的臉上，陸炎甚至能看到他下巴上淡淡的胡茬。這是個可能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
就在這一瞬間，意外發生了。
後方的弓手突然停下腳步，鼻子抽動了兩下，用倭語低聲說了句什麼。
前哨立刻止步，長槍橫握，做出戒備姿態。
被發現了？陸炎心髒驟緊。是氣味？還是剛才的對話聲？
不對。趙小乙順着弓手的視線方向看去——月光下，一截新鮮斷裂的藤蔓垂落在地，那是他們布置絆索時不小心弄斷的，雖然已經用泥土掩蓋，但痕跡仍在。
弓手已經蹲下身，伸手要去檢查那截藤蔓。
不能再等了！
“動手！”陸炎低吼一聲，猛地從藏身處躍起，短弩幾乎抵着前哨的後心扣動了扳機。
“嘣！”
弩弦震顫，三棱弩箭破開皮甲，深深扎入胸腔。前哨悶哼一聲，長槍脫手，向前撲倒。
幾乎同時，王鐵柱的投石索呼嘯而出，石塊精準地砸向弓手的頭部。但弓手在聽到弩弦聲的瞬間已本能側身，石塊擦着他的耳廓飛過，帶出一蓬血花。
“敵襲——”弓手用倭語厲聲嘶吼，同時翻滾躲避，手已摸向背後的短弓。
趙小乙的辣椒粉包擲出，但在對方翻滾的姿勢下只揚起了少量粉末。弓手雖然被嗆得咳嗽，動作卻未停滯，短弓已在手，搭箭——
陸炎扔掉射空的短弩，拔出柴刀撲了上去。不能讓他射出這一箭！箭矢的破空聲和示警聲會驚動整個倭寇營地！
弓手的箭已上弦，箭頭在月光下閃着幽藍的光——是毒箭！
陸炎離他還有三步，來不及了！
“鐵柱！”他嘶聲大喊。
王鐵柱怒吼着從側方撞來，硬木棍橫掃而出，重重砸在弓手持弓的手臂上。骨裂聲清晰可聞，短弓脫手飛出。但弓手極其凶悍，竟不顧手臂骨折，左手已抽出腰間脅差（短刀），反手刺向王鐵柱腰腹。
王鐵柱躲閃不及，脅差刺入皮甲，入肉三分。他痛吼一聲，木棍改掃爲砸，轟然落在弓手肩頭。
弓手被砸得跪倒在地，卻仍不放棄，用倭語嘶喊着什麼，左手還想拔刀再刺。
陸炎終於趕到，柴刀帶着全身力量劈下。沒有章法，沒有技巧，只有最簡單的劈砍——朝着脖頸。
刀鋒入肉的觸感通過刀柄傳來，黏滯而沉重。溫熱的液體噴濺到臉上，帶着濃烈的鐵鏽味。
弓手的嘶喊戛然而止，身體僵住，然後軟軟倒下。
林間重歸死寂，只剩下三人粗重的喘息。
陸炎握着柴刀的手在微微顫抖。刀身上血槽裏的液體正一滴滴落下，在腐葉上暈開深色的痕跡。他的臉上、衣襟上全是血，黏膩溫熱。
“咳咳……”前哨那邊傳來微弱的咳嗽聲。弩箭沒有立刻致命，那人還在掙扎。
陸炎走過去。年輕人躺在地上，胸口插着弩箭，每一次呼吸都帶出血沫。他睜着眼睛看着陸炎，眼神裏沒有恐懼，只有一種空洞的茫然，嘴唇嚅動着，似乎在說什麼。
陸炎蹲下身，聽清了——是倭語的“母親”。
他沉默了幾秒，拔出腰間的匕首，對準心髒位置，深吸一口氣，刺了下去。
動作幹淨利落。年輕人身體一顫，隨即徹底鬆軟，瞳孔散開。
第一次親手結束一個生命的感覺，比想象中更……平靜。沒有惡心，沒有眩暈，只有一種冰冷的、沉入骨髓的疲憊。
“夥長……”趙小乙的聲音帶着哭腔。少年臉色慘白，看着地上的兩具屍體，渾身發抖。
王鐵柱捂着腰側的傷口，血從指縫滲出，但他咧嘴笑了笑：“媽的……真疼。但值了。”
陸炎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快速檢查了兩具屍體，從弓手懷中摸出一塊青銅腰牌——和之前老林裏發現的樣式相同，但背面刻的倭文不同。前哨身上則有一封用油紙包裹的信，以及一小袋硬邦邦的東西。
他來不及細看，全部塞入懷中。
“處理痕跡，屍體拖到陷坑那邊去。”陸炎下令，“鐵柱，傷怎麼樣？”
“皮肉傷，死不了。”王鐵柱扯下一截衣擺，胡亂包扎。
三人合力將屍體拖到二十步外預先挖好的淺坑——這是準備用來布置陷坑刺的位置，現在正好用作埋屍。快速掩埋，覆蓋腐葉，撒上枯枝。
做完這一切，只過去了約一盞茶時間。但遠處倭寇營地方向，已經隱約傳來騷動。
“他們發現哨探沒按時返回了。”陸炎臉色一變，“走，按原計劃去海灘與韓青匯合，快！”
三人沿着預先勘察好的路線向海灣南側崖壁狂奔。王鐵柱的傷口在奔跑中不斷滲血，但他咬牙緊跟。趙小乙則發揮出靈巧的優勢，在前面探路。
一刻鍾後，他們抵達了預定匯合點——一處被海浪侵蝕出的岩洞，位於崖壁底部，漲潮時會被淹沒，此刻正是退潮，洞口裸露。
岩洞內，韓青的十五名夜捕手已經就位。看到陸炎三人渾身是血地沖進來，韓青立刻迎上：“解決了？”
“兩個。但可能驚動了。”陸炎快速說道，“營地那邊有動靜。”
韓青臉色凝重，側耳傾聽。確實，從崖壁上方的風聲裏，隱約夾雜着倭語的呼喝和奔跑聲。
“計劃不變，但要提前。”韓青當機立斷，“攀崖路線探查清楚了嗎？”
“清楚了。從洞口左側那片礁石區上去，有三處可以借力的岩縫和藤蔓，但最後一段五丈左右是光禿崖壁，需要繩索。”
韓青點頭，示意手下取出繩索和攀岩鉤爪。陸炎看着那些專業裝備，心中稍安——夜不收果然準備充分。
“韓小旗，有件事。”陸炎將從倭寇哨探身上搜出的東西遞過去，“你看看這個。”
韓青接過腰牌和那袋硬物。打開袋子，裏面是十幾顆大小不一的……珍珠！雖不算極品，但成色頗好。而那封信，展開後是倭文書寫，但末尾有一個漢文籤名和紅印——印文是：“雙嶼島許氏商行”。
“雙嶼島……”韓青瞳孔收縮，“那是走私商和倭寇混雜的地方。許氏商行……我聽過，據說背後有寧波官場的影子。”
他將珍珠倒回袋子，臉色陰沉：“倭寇哨探隨身攜帶珍珠和商行信件……這不是簡單的劫掠小隊。他們在執行某種交易，或者……護送任務。”
話音剛落，岩洞外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鳥鳴——那是夜不收的預警信號！
一個負責洞口警戒的夜不收閃身進來，急聲道：“小旗！海灘上有船！三艘舢板，正在靠岸！”
所有人瞬間繃緊。韓青和陸炎對視一眼，同時沖向洞口。
借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的掩護，他們看到約百步外的沙灘上，三艘無帆無燈的舢板正悄無聲息地靠岸。每艘船上跳下四五人，動作迅捷，上岸後迅速散開警戒。接着，有人從船上抬下幾個沉重的木箱。
月光偶爾從雲縫漏下，照亮了那些人的裝束——雜亂的漢人服飾，但腰間佩刀的方式和行動間的配合，明顯是行伍出身。
不是倭寇。
陸炎數了數，上岸的至少有十五人。加上船上留守的，總數可能超過二十。
“是內鬼來接頭的隊伍。”韓青的聲音冷得像冰，“他們提前了。難怪倭寇營地有騷動——他們是在準備交接！”
“現在怎麼辦？”陸炎問。原計劃是攀崖從背後突襲倭寇營地，但現在海灘上多了一隊不明武裝，局勢完全變了。
韓青快速思考：“我們人數不足，不能同時對付兩邊。必須等百戶大人的主攻發動，吸引倭寇注意力，我們再……”
話音未落，雙月灣北林方向，突然騰起三道火光！
火箭！是周銘和李德彪的部隊發動攻擊了！
緊接着，喊殺聲、鳥銃的轟鳴聲、箭矢破空聲混成一片，打破了黎明的寂靜。
海灘上那些剛剛上岸的人明顯慌亂起來，有人指向火光方向，大聲呼喊着什麼。船上的人也紛紛跳下，聚攏到一起。
韓青眼睛一亮：“機會！倭寇被正面攻擊，這批人孤立無援。陸什長，敢不敢跟我賭一把？”
“賭什麼？”
“賭這箱子裏，就是通倭的證據！”韓青盯着海灘上那幾個木箱，“我們趁亂搶了箱子，從海上撤！”
陸炎看向王鐵柱和趙小乙。王鐵柱咧嘴，雖然臉色因失血而發白，卻用力點頭。趙小乙深吸一口氣，也握緊了手中的刀。
“賭了。”陸炎說。
“好！”韓青轉身對夜不收下令，“第一隊，隨我搶箱子。第二隊，掩護，阻敵。陸什長，你們熟悉地形，帶我們從最短路線沖過去！”
十五名夜不收如同獵豹般沖出岩洞，分成兩隊。陸炎三人緊隨韓青的第一隊，踏着潮溼的沙灘，沖向那三艘舢板和那幾個木箱。
海灘上的人發現了他們，驚呼聲起，刀劍出鞘。
但已經晚了。
晨光在這一刻刺破海平面，將天空染成血紅色。陸炎在奔跑中抬頭，看到崖頂方向，明軍的旗幟已經出現，箭雨正傾瀉而下。
而他們前方，那幾口可能藏着驚天秘密的木箱，近在咫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