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煙緩緩轉身,心髒在胸腔中跳動起來,要沖破胸腔。
他看見了。
他一定什麼都看見了。看見容姬如何瀕死瘋狂,聽見她那句未盡的、石破天驚的遺言——“他看着的人,從來不是你”。
甚至……那枚奪命的毒針,是否就出自他看似慵懶隨意的手指?
月光慘白,將他玄色狐裘映出一種冰冷的華貴。他姿態閒適地倚着斷柱,仿佛不是置身於剛剛發生血案的荒涼廢苑,而是在自家暖閣欣賞一出無傷大雅的折子戲。那蒼白的臉上唇色卻穠豔,勾着一絲恰到好處的笑,眼底卻沉得沒有一絲光,比這濃黑夜色更能吞噬人心。
他緩緩踱步上前,繡着暗紋的靴尖漫不經心地掠過地上容姬散亂的衣角,視那具尚存餘溫的屍體如無物。他的目光,像冰冷滑膩的蛇,纏繞上她緊繃的臉頰,捕捉着她每一絲無法完全掩飾的驚悸與冰冷。
冰涼的指尖倏然觸上她的臉頰,冷月煙控制不住地劇烈一顫,幾乎要本能地揮開。那指尖帶着夜露的寒氣和一種獨屬於他的、若有似無的藥苦香,輕輕將她頰邊被夜風吹亂的一縷發絲掠到耳後。
動作溫柔繾綣,如同情人低語。
卻讓她從脊椎骨縫裏冒起森森寒氣。
“不過,下次再做這種事……”他微微傾身,薄唇幾乎貼上她冰冷的耳廓,呵出的氣息凍得她耳垂一片麻木,“記得叫上我。”
嗓音低沉含笑道,每個字都裹着蜜糖般的溫柔,內裏卻是淬毒的冰針。
“我可舍不得……讓你這雙手,沾上半點髒污。”
最後幾個字,他咬得極輕,極慢,目光垂落,掃過她微微顫抖的手指。
冷月煙胸腔裏那股被冰凍的血液猛地炸開,逆沖上頭,帶來一陣眩暈和尖銳的刺痛。是舍不得她的手,還是舍不得……由別人來染指他的“清理”工作?容姬的死,在他看來,只是一件需要處理的“髒污”?
她強迫自己抬起眼,迎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嗓音因緊繃而顯得有些沙啞:“王爺真是……無處不在。”
夜臨低低地笑了一聲,胸腔微震,那笑聲在這死寂的廢苑裏蕩開,說不出的詭譎。他非但沒有退開,反而又靠近了半分,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能讓她看清他眼睫投下的陰影,和他蒼白肌膚上幾乎透明的脈絡。
“若我不在,”他抬起手,用指節輕輕蹭過她冰涼的臉側,目光卻似有千斤重,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月煙姑娘這出精彩絕倫的審問戲,豈不是少了唯一的知音?更何況……”
他語調悠然拖長,目光倏地轉向地上容姬圓睜的雙眼,那裏面還凝固着死前的驚恐與不甘。
“聽不到這般……有趣的臨終遺言。”
冷月煙的呼吸驟然停滯!他果然聽到了!他聽到了多少?他是從哪一句開始聽的?那句關於畫像、關於替身的話,他是否——
巨大的恐慌和一種被徹底看穿、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屈辱感瞬間攫住了她。她猛地後退一步,脊背卻撞上身後枯朽的樹幹,退無可退。
“王爺既然早已蒞臨,爲何不出手阻止?”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顫音,卻竭力維持着表面的鎮定,甚至擠出一絲嘲諷,“莫非也是想聽聽,您忠心的手下,臨死前會吐出多少關於主人的秘密?”
夜臨眸色倏然轉深,那點浮於表面的笑意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純粹的、冰冷的幽暗。他上前一步,玄色的大氅幾乎將她籠罩在陰影之下,強大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忠心?”他嗤笑,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厭惡,仿佛聽到了什麼極其肮髒的詞,“她只是忘了自己的本分。碰了不該碰的東西,想了不該想的事,說了不該說的話。”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她臉上,那冰冷深處,似乎燃起一簇幽暗的火苗,專注得令人害怕。
“本王的世界裏,從來不需要不聽話的棋子。尤其是……”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最親密的絮語,卻字字致命,“試圖覬覦、染指我唯一‘舍不得’之物的人。”
“舍不得”三個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像一道無形的鐐銬,驟然鎖上冷月煙的手腳。
她忽然明白了。容姬的死,或許根本與那未盡的秘密無關。僅僅是因爲她試圖挑撥,因爲她流露出的、對夜臨那病態的癡戀,因爲她可能存在的、哪怕一絲一毫想要取代“舍不得”之物的心思。
所以他就殺了她。像拂去衣角的一點塵埃。
那麼自己呢?自己此刻在他眼中,又是什麼?是一顆尚有利用價值、所以“舍不得”弄髒的棋子?還是一個……因爲他一時興起、所以被暫時標記爲所有物的“東西”?
那幅畫像……畫像上的人……究竟是誰?
容姬臨死前那驚恐又嘲弄的眼神再次浮現——“他看着的人,從來不是你!”
冰冷的絕望混合着一種極度不甘的倔強,猛地沖上心頭。她不能怕,不能就此被困住。她還有仇要報,有真相要查明!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氣,強行壓下所有翻騰的情緒,抬起下巴,逼自己直視他:“王爺的‘舍不得’,真是令人受寵若驚。只是不知,這份‘舍不得’,能持續到幾時?待到我這枚棋子也無用了,或者……也不聽話了,王爺是否也會親自‘清理’,免得污了您的手?”
她的話像帶着尖刺,試圖戳破他那層溫柔僞裝的皮。
夜臨靜靜地看了她片刻,蒼白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忽然,他伸出手,不是方才那樣輕佻的撫摸,而是直接扣住了她的下頜。力道不重,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冰涼的指尖貼着她溫熱的肌膚,激得她又是一顫。
“激怒我?”他拇指輕輕摩挲着她的下頜線,眼神幽暗得像要將她吸進去,“月煙,你很聰明。但有時候,太過聰明反而會害了自己。”
他俯身逼近,兩人鼻尖幾乎相抵,藥苦香混合着他身上凜冽的寒意將她牢牢包裹。
“想知道答案?”他低語,氣息拂過她的唇瓣,“那就永遠別變得‘無用’,永遠別試圖……真正地不聽話。”
他的話語裏帶着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和獨占欲。
“乖乖待在我爲你劃好的界限裏,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你的手不會髒,你的仇會得報,你想要的一切……”他眼底掠過一絲她看不懂的、深沉至極的痛楚與渴望,“只要我能給,都會捧到你面前。”
“但前提是,”他指尖微微用力,迫使她仰起臉,徹底暴露在他目光之下,無處躲藏,“別試圖窺探界線之外的黑暗,別問你不該問的問題,別……”
他的目光在她唇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得讓她心悸。
“……挑戰我的耐心。”
冷月煙渾身僵硬地靠在樹幹上,下頜被他扣住,周身被他氣息籠罩,如同落入蛛網的無助飛蛾。他的話像是最甜蜜的承諾,又像是最恐怖的詛咒。他給她一片復仇的天地,卻要她畫地爲牢,交出所有的探究與自由。
她是他棋局中特殊的棋子,還是他精心飼養的、不得飛出掌心的金絲雀?
而那個隱藏在密室裏的畫像,那個他真正凝視的人……是否就是那條絕不能觸碰的界線?
就在這時,遠處似乎傳來極輕微的一聲枯枝斷裂聲。
夜臨扣着她下頜的手倏然一鬆,眼底所有外露的情緒在刹那間收斂得幹幹淨淨,又恢復了那般慵懶疏離、深不可測的模樣。他甚至還極輕地笑了一下,仿佛剛才那片刻的失控與緊繃只是她的幻覺。
他優雅地直起身,拉開一點距離,用帕子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剛才碰過她的手指。
“夜涼了,此地污穢,不宜久留。”他語氣平淡,仿佛只是結束了一場尋常的散步,“青瑣。”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幾步開外,單膝跪地,垂着頭,正是本該在暗處守護的青瑣。他依舊覆着面,看不清神情。
冷月煙的心猛地一沉。青瑣一直在?那剛才……滅口的人……
夜臨看都未看跪地的青瑣,只對着冷月煙微微頷首,語氣甚至稱得上溫和:“讓他護送你回去。好好休息,別忘了……我們之後的‘交易’。”
他特意加重了“交易”二字,眸光在她唇上似有若無地一掃,帶着某種不言而喻的暗示。
說完,他攏了攏狐裘大氅,轉身,緩步融入更深的黑暗裏,仿佛從未出現過。只剩下那若有似無的藥苦香,還縈繞在冷月煙的鼻尖,揮之不去。
冷月煙渾身脫力地靠在樹幹上,後背已被冷汗浸透。她看着跪在那裏沉默如同石雕的青瑣,又望向夜臨消失的方向,最後目光落在容姬死不瞑目的屍體上。
巨大的謎團如同黑色的潮水,將她淹沒。
滅口的是誰?青瑣?還是夜臨自己?
那幅畫像究竟藏着什麼秘密?
而夜臨對她這近乎偏執的“舍不得”背後,究竟是怎樣的真相?
青瑣緩緩站起身,依舊沉默着走上前,擋在她與容姬屍體之間,隔絕了她的視線。他微微側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冷月煙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移動幾乎凍僵的雙腿。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無盡的迷霧和冰冷的蛛網上。
她知道,回頭路已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