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容鄢抖落衣衫下擺，在主位上落坐。
無論身處何地何境，他都端方持重，儀態非凡。
施嫿掀開車簾，一眼縱觀馬車內的全貌，這輛馬車外面看起來低調，裏面寬大到仿佛進入了一個小房間。
中間有一方茶幾，上面擺上一套精致的茶具，還有雕花鏤空香爐。
蕭相主位的右手邊打造了一個櫃台，上面擺滿了書籍，方便他隨手拿取。
施嫿在馬車左側落坐，她臀下的軟墊上還鋪了一層白狐皮，比她閨房的床榻坐着還舒服。
位置也足夠寬，要是她自己家的馬車，在學堂累了一天，下學回家的路上躺下睡一覺都不成問題。
施嫿好歹自身家裏條件不差，有些見識，一看就知道這輛馬車裏每一樣裝飾的物什都價值不菲。
上京第一大世家蕭氏，定國公府嫡出大公子，當朝最年輕的權相，有這些身份在，蕭相經手之物可以看起來樸實無華，實際上一定都不是凡品。
馬車內的空間私密，施嫿一上來心跳加快。
蕭相的馬車，她爹爹估計都沒坐過，也是讓她陰差陽錯碰上了千載難逢的機會。
施嫿始終懷着緊張的心情，規規矩矩坐着，大氣都不敢喘。
“本相私下不是不近人情的人。”感受到她在怕他，蕭容鄢聲音壓低。
離開國子監，此刻算是他們第一次私下單獨相處。
沒想到蕭相會跟她說這句話，施嫿的確沒見過蕭相私底下是個什麼樣的人。
蕭相官做的比她爹爹還大，施嫿本能把他當跟她爹爹同輩。
“蕭相一絲不苟，表裏如一，受命來國子監督促弟子，便用心指導弟子、關懷弟子，弟子明白蕭相對弟子嚴厲，是想弟子能夠進步。”
施嫿嘴甜，怕歸怕，還有膽子說動聽的話哄師長高興。
她的話落，馬車內又是長時間的安靜。
從國子監到永寧街要經過一截鬧市，路逐在外駕車，行人看見馬車都知道避讓，路中央忽然冒出個小男孩，夜裏視線不好，路逐一時不查，緊急馭停馬車。
車身劇烈搖晃，施嫿朝前撲出去，好在穩住了身子。
“誰家的孩子不好好看管，馬蹄不長眼，下次躲避不及，小心孩子沒命！”
路逐在外嚴聲呵斥，對待失職的父母，不應好言規勸。
孩子父母聽到哭聲才發現自家孩子不見了，從人後擠出來，把孩子拉到一邊。
見得罪的是貴人，連聲道歉，說以後再也不敢了。
路逐一番訓誡後，確定孩子和父母都記住了教訓，才駕着馬車繼續朝前行駛。
施嫿自己穩住了身子沒事，她一上馬車就放在身邊的小挎包掉到了馬車底板上。
小挎包沒封口，裏面的書全都散了出來。
聽到外面的動靜，施嫿默默蹲下去撿書，倏而伸過來一只白皙如玉的手，她一抬頭看見蕭相居然紆尊降貴在幫她撿。
沉浸在片刻的驚駭中，施嫿忘記她小挎包的書裏夾着一些不妙的東西。
蕭容鄢本想把手裏撿到的書遞給她，目光落在封面的名字上。
《胭脂債》《西廂遺夢》？
“這就是你平日看的書？”蕭容鄢眼神裏的意味不明，直直與她對視，兩人都還半蹲着。
施嫿頭頂一道霹靂，今日信誓旦旦要在學習上用功，又被蕭相抓到她把話本帶去學堂！
“弟子發誓，以後專注課業是認真的，這些是以前放在學堂的閒書，弟子最近沒有偷看。”
施嫿從前課上閒得無聊，會藏在學堂書本裏偷看打發時間，今日特意把這些閒書全都帶回家以明登上表彰榜首的決心，偏巧被抓了現行。
蕭容鄢一語不發。
他有過目不忘之能，博覽群書，雖對市井話本沒有興趣，卻在某次二房一位庶妹偷看被叔母數落時經過，拿過來翻閱了幾頁。
此類書名的話本，專門描寫男女情情愛愛。
怪不得她情竇早開，十四歲就對陸燕昭產生了懵懂的愛慕之情，“罪魁禍首”原來在這兒。
“誰教你看的這些書？”蕭容鄢又不禁語帶酸意。
施嫿第一次看話本是翟子聞給她的，她當然不能把翟子聞供出來。
“這些話本，蕭相全都沒收了吧。”施嫿癟着嘴角，低着頭。
蕭容鄢將她的話本放在右手邊的書櫃上，當真不會還給她。
施嫿把其餘正經書本全部撿起來放回小挎包裏，重新坐到白狐皮鋪的軟墊上。
在心裏默念：蕭相還是很可怕啊~，抓到弟子心有旁騖、學習態度不端，一定嚴肅處理。
馬車外看管孩子不嚴的父母也要被訓……
“弟子以後在國子監求學的志向是上表彰榜，不僅要上榜，還要在出師之前做一回榜首。”
爲了證明自己真的端正了態度，施嫿再次主動在蕭相面前表明上榜的決心。
“你想上表彰榜，非一朝一夕，日後在國學和六藝上都要下苦工，這些閒書以後盡量不要再看了。”這話蕭容鄢是用師長的語氣說的，並不很嚴厲。
同時蕭容鄢猜到了，她學習態度的改變，跟前日受了委屈有關。
小姑娘是有氣性的。
因學堂課業墊底的短處被人中傷，她要用事實告訴所有人，她不會任人欺負。
“弟子明白。”施嫿在蕭相的語氣中聽出了認可。
蕭相算是第一個沒懷疑她做不到的人。
馬車再次停下，路逐在外道：“相爺，尚書府到了。”
“多謝蕭相順路送弟子回家。”施嫿如釋重負，放鬆下來。
道完謝她便跳下車，眼見從單獨與他相處的緊張，變得生動活潑。
施嫿看到爹娘和嫂嫂都站在施府門口，她遲遲沒回家，家裏也太隆重迎接她了些。
“爹、娘、嫂嫂。”
施嫿如同往常語調歡悅跟他們打招呼。
卻見她爹一臉正色，朝她身後行了一禮。
施嫿轉身才發現蕭相親自下車，朝這邊走過來了！
蕭相把她當國子監重點督促的弟子，夫子見家長，施嫿剛落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本相留下施嫿並非她犯了大過錯，只是詢問功課，施尚書不必私下苛責令嬡。”蕭容鄢目光在施嫿臉上停留一瞬，在施家人面前姿態謙和。
原來他是來幫她向爹娘解釋回府晚的原因。
並不是要在她爹娘面前訓誡她。
施嫿抿住下唇，蕭相還不清楚，在她家裏有娘親護着，就是翻了天，她爹也不敢苛責她一下。
“下官多謝蕭相對小女的照拂，親送小女歸家。”爹爹的致謝更爲正式，施家人在內不愛講規矩，在外的禮數周到。
“本相受陛下之命監管國子監，在國子監授課，照拂弟子是應該的。”
親自將她完好無損還給爹娘，蕭容鄢沒多作停留，在施家人的恭送聲中離開。
“爹娘，春杏回來向你們報平安了嗎？我只是被蕭相留下授課，沒別的事你們不用擔心。”施嫿挽着娘親的胳膊往裏走。
“老夫女兒的面子大，能得蕭相親授。”施徊光有點說反話的意味。
聯想官場上能被蕭相留下單獨說話的，八成是做事出了紕漏。
自家女兒在國子監什麼表現當爹的還不清楚？
定是課業上太“突出”，才會被“特殊關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