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獲準專供宮廷辣醬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又一顆石子,在京城蕩開層層漣漪。這一回,不再是鄙夷或看戲的竊竊私語,而是實打實的震驚與重新審視。
“皇商”二字,雖未正式加冕,卻已有了雛形。這意味着沈妙的生意不再是“小打小鬧”、“不成體統”,而是得了“上頭”青眼的正式營生。那些原本觀望、甚至暗中使絆子的勢力,不得不重新掂量。
通寶錢莊的錢掌櫃再次登門,臉上的笑容比上次更加熱切,卻絕口不再提參股之事,只殷勤詢問沈東家是否需要擴大生產規模的貸款,利息好商量。沈妙客客氣氣地打發了他,心中冷笑,這風向轉得可真快。
連族中那幾位最是古板的老夫人,見了沈妙也難得地和顏悅色了幾分,甚至拐彎抹角地打聽宮中貴人們還喜歡什麼,族中是否有適齡女子可送進去伺候——哪怕做個女官也是好的。沈妙只敷衍過去,心中卻更堅定要掌握自己的命運,而非成爲家族攀附的梯子。
最大的變化來自宮中。太醫院果然派了人來核查辣醬的配方和工藝。沈妙早有準備,提供的配方略去了幾味關鍵藥材的精確比例和特殊處理手法,只強調用料幹淨上乘。來的太醫查驗一番,見都是尋常溫補之物,並無忌諱,流程也整潔,便點了頭,備案記錄。
同時,宮內司也派來了管事太監,正式下達了采購單子。首批數量不大,但要求極其嚴格,包裝需用特制的宮制瓷罐,貼上官印封條。
這日,沈妙正在新盤下的、專門用於生產御用辣醬的工坊裏盯着裝罐,宮裏又來了人。這次來的竟是皇帝身邊的一位大太監,笑容可掬地宣了口諭:陛下嚐了以辣醬烹制的御膳,覺得甚好,特賜名“紅玉椒香”,以示嘉獎。
“紅玉椒香”!
沈妙領旨謝恩,心中波瀾涌動。御賜之名,這簡直是天下最響亮的招牌!其價值,遠超金錢衡量。
消息傳開,百味樓門口立刻排起了長隊,都是想來嚐嚐這“紅玉椒香”的。沈妙順勢推出了一系列“椒香”菜式,並將普通版本的辣醬包裝升級,打上“御賜佳名,同源之選”的字樣,價格水漲船高,卻依舊供不應求。
凝香齋的生意也跟着受益。“沈東家”這個名字,已然成爲一種信譽和品質的象征。
然而,就在這一片欣欣向榮之中,冷江帶來的一個消息,讓沈妙微微蹙起了眉。
“小姐,我們按王爺吩咐,盯着錢太監及其宮外親眷的動向。發現他那個經營綢緞莊的胞弟,近日常與一西域胡商私下接觸,交易的不是絲綢,而是些……來歷不明的香料和藥材,量不大,但價值不菲。且交易地點隱蔽,多在夜間。”
西域胡商?香料藥材?沈妙指尖輕輕點着桌面。錢太監胞弟的綢緞莊經營慘淡,爲何突然做起了香料藥材生意?還是私下交易?
“可知是哪些香料藥材?”
“對方很警惕,我們的人無法靠太近。只遠遠辨認出似乎有龍涎香、蘇合香,還有幾味……像是番紅花之類的名貴藥材,但似乎又有些不同。”冷江答道。
龍涎香、蘇合香皆是制作頂級合香的材料,價值千金。番紅花更是活血化瘀的珍品。但這些都與錢太監宮中的采辦職責無直接關聯。他私下讓胞弟接觸這些,意欲何爲?
沈妙沉吟片刻。宮中用度皆有定例,尤其是名貴香料藥材,管控嚴格。錢太監此舉,絕不可能是爲公。
“繼續盯着,小心些,不要打草驚蛇。”沈妙吩咐道,“重點查查那個西域胡商的來歷,以及這些貨物最終的流向。”她頓了頓,補充道,“想辦法,弄一點他們交易的樣品回來。”
她隱隱覺得,這或許是一條重要的線索。蕭衍說過,要找到別人的“命門”。這鬼祟的交易背後,或許就藏着錢太監,甚至其背後勢力的命門。
冷江領命而去。
三日後,冷江帶回一個小紙包。裏面是幾顆幹枯的花瓣和少許深紅色的粉末。
“小姐,這是那胡商掉落,我們的人趁機拾取的。那胡商十分警覺,立刻便察覺了,我們的人不敢多留。”
沈妙仔細查看那花瓣和粉末。花瓣形狀奇特,她從未見過。粉末色澤暗紅,帶着一股奇異的甜腥氣,不似尋常香料或藥材。
她心中疑竇更深。將東西收好,她決定去找一個人——凝香齋裏那位最年長、見多識廣的制香老師傅,文媽媽稱他“古老”。
古老拿着那花瓣和粉末,在燈下反復查看,又湊近嗅了許久,眉頭越皺越緊。
“東家,”古老神色凝重地放下東西,“這花瓣,老朽年輕時隨師傅走南闖北,似乎在天竺一帶見過,當地土人稱之爲‘迷夢花’,極爲稀少。這粉末……若老朽沒看錯,應是取自一種西域血蠍,研磨而成。兩者皆非善物!”
“非善物?”沈妙心一提。
“迷夢花少量用之,可致人幻夢,心神恍惚。血蠍粉更是霸道,有催情之效,但用量稍過,便損傷神智,久服令人癲狂乃至衰竭!”古老壓低聲音,“這些都是宮廷明令禁止的穢亂之物!錢太監他們弄這些,是想做什麼?”
沈妙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背竄上。
宮中禁藥!錢太監竟敢私通胡商,買賣此等邪物!其用途,簡直不言而喻!或是用於控制某些人,或是用於穢亂宮闈,無論哪種,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這已不僅僅是商業競爭或貪腐,而是涉及宮闈陰私和帝國安危的驚天秘辛!
她立刻意識到此事重大,遠超她的處理範圍。她必須立刻告訴蕭衍。
深夜,攝政王府書房。
蕭衍聽着沈妙的敘述,把玩着那個小紙包,面色沉靜如水,眼底卻似有寒冰凝結。
“迷夢花……西域血蠍……”他重復着這兩個名字,聲音冷冽,“好,真是好得很。的手倒是伸得長。”
他看向沈妙,目光深邃:“此事你做得很好,到此爲止,不要再插手,也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沈妙點頭:“我明白。”她知道深淺。
蕭衍將紙包收起,沉吟片刻,忽然道:“你近日風頭太盛,又是御賜之名,又是宮中采買,已成衆矢之的。錢太監此事若爆發,難免有人狗急跳牆,或會牽連於你。”
“王爺的意思是?”
“找個由頭,離京暫避風頭。”蕭衍語氣果斷,“你在江南不是有批貨?親自去一趟。巡視生意,拓展市場,名正言順。”
沈妙一怔。離京?這倒是她未曾想過的。但仔細一想,這確實是眼下最穩妥的辦法。既能避開即將到來的風暴中心,又能實地考察江南市場,一舉兩得。
“好。”她應得幹脆,“我盡快安排。”
蕭衍看着她毫不拖泥帶水的樣子,眼底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贊許。他就欣賞她這份果決和通透。
“冷江冷河會隨你同去。江南官商錯綜復雜,他們會護你周全。若有急事,可憑令牌求助當地駐軍將領,本王已打點過。”他遞過另一枚更小巧的玉牌。
沈妙接過玉牌,觸手溫潤,卻感覺分量千斤重。他竟爲她考慮得如此周全。
“多謝王爺。”這一次,她的道謝格外鄭重。
“不必謝我。”蕭衍移開目光,看向窗外濃重的夜色,“本王投資甚巨,自然不容有失。”
沈妙:“……”果然還是那個黑心資本家。
只是不知爲何,這次聽着他這話,她心底那絲寒意竟被沖淡了些許,反而泛起一絲極細微的、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暖意。
她斂衽行禮,悄然退出了書房。
蕭衍獨自立於窗前,指尖摩挲着那枚記載着罪惡的紙包,眼神銳利如鷹隼。
風暴,即將來臨。而他要做的,是在風暴徹底掀起之前,先折斷那伸得太長的黑手。
同時,也要確保那株他親手扶植、正頑強生長的藤蔓,不會被風雨摧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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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