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運河上又走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傍晚,天陰了下來。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壓着遠處的樹梢。風也大了,吹得船帆獵獵作響。河面上起了浪,船身開始明顯搖晃。
朱由檢站在底艙的透氣孔前,看着外面陰沉的天色。
“要下雨了。”他說。
周皇後在他身後,正給王承恩喂藥。老太監的燒退了些,但還是很虛弱,只能躺着。
“老爺,”徐楓從外面進來,身上帶着水汽,“陳老大說,前面就是淮安了。但看這天色,怕是進不了港,得在城外泊一夜。”
“淮安……”朱由檢重復這個名字。
淮安,南直隸的門戶。過了淮安,就是長江,就是南京。
“安全嗎?”他問。
“陳老大說,淮安城外有個河灣,平時漕船都在那裏過夜。有漕幫的人看着,一般水匪不敢來。”
“那就好。”
船繼續前行。
果然,不到一個時辰,就看到了淮安城的輪廓。
城牆很高,在暮色裏顯得黑沉沉的。城樓上有燈火,隱約能看到巡邏兵的身影。城外碼頭燈火通明,停滿了船,但他們的船沒有靠過去,而是拐進了一條支流。
支流很窄,兩岸是茂密的蘆葦。船在蘆葦叢中穿行了一會兒,前面豁然開朗——是一個天然河灣,水面開闊,已經停了十幾條船,都是漕幫的。
船在河灣中央下錨。
陳老大下到底艙。
“王管事,”他說,“今晚就泊這兒了。你們可以在船上活動活動,但別上岸——岸上不太平。”
“多謝陳老板。”
陳老大走後,朱由檢掀開布簾,看向外面。
河灣裏很安靜。十幾條船錯落停泊,船上都亮着燈,遠遠看去,像水面上浮着一串星星。岸上是黑黝黝的蘆葦蕩,風吹過,沙沙作響。
徐楓也出來了,站在他身邊。
“老爺,”他低聲說,“學生剛才聽船工說,淮安城裏……出事了。”
“什麼事?”
“說是馬士英的人,抓了幾個從北邊來的官員,正在嚴刑拷打。要他們供出……崇禎皇帝的下落。”
朱由檢心裏一緊。
“還在找朕。”
“供出來了嗎?”
“不知道。”徐楓搖頭,“但聽說,已經死了兩個。”
朱由檢沉默。
雨開始下了。
先是幾滴,打在船篷上,啪啪作響。接着就密了,淅淅瀝瀝的,很快連成一片雨幕。河面上濺起無數水花,霧氣升騰。
底艙裏,空氣更潮溼了。
周皇後點了盞油燈,昏黃的光勉強照亮隔間。王承恩睡着了,發出輕微的鼾聲。她坐在他身邊,手裏拿着針線——正在縫補一件衣服。
朱由檢看着她低頭縫補的樣子,心裏突然涌起一股暖意。
“這樣的畫面,倒像尋常百姓家。” 他想。
他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縫什麼呢?”
“王公公的衣服破了。”周皇後說,“反正閒着,補一補。”
她的針線活很好,針腳細密均勻。朱由檢看着她的手,那雙曾經只拿過玉如意、拂塵的手,現在捏着針,一樣熟練。
“婉如。”
“嗯?”
“等到了南京,朕給你找幾個宮女,不用自己做這些。”
周皇後搖搖頭:“妾身自己來就好。宮女……未必信得過。”
她說得很輕,但朱由檢聽出了裏面的謹慎。
“她在擔心。” 他想。
“擔心到了南京,身邊的人不可信。”
他說得對。
南京不是北京。那裏的朝堂,那裏的後宮,都是陌生的。誰忠誰奸,誰可信誰不可信,都要重新判斷。
“老爺,”周皇後抬起頭,“到了南京,您打算住哪?”
這個問題,朱由檢還沒想好。
“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他說,“不能直接進宮——宮裏現在是誰的人,還不知道。”
“那……妾身呢?”
“你跟着朕。”朱由檢說,“朕在哪,你在哪。”
周皇後看着他,眼睛裏有光。
“嗯。”她低下頭,繼續縫補。
雨還在下。
船艙裏很安靜,只有雨聲,還有針線穿過布料的細微聲響。
徐楓在外面守夜,偶爾能聽到他走動的聲音。
朱由檢靠在艙壁上,閉目養神。
腦子裏卻在飛速運轉。
到了南京,第一步做什麼?
見史可法?還是先暗中觀察?
史可法現在是兵部尚書,擁立福王。如果他忠於大明,見到朕應該會支持。但如果他更忠於福王呢?
“不能把希望全押在一個人身上。” 他想。
他需要更多支持。
宗室的支持,大臣的支持,軍隊的支持。
宗室……永明王算一個。但他遠在杭州,而且只是個風雅王爺,沒有實權。
大臣……南京六部,現在是誰在掌權?馬士英?阮大铖?
軍隊……江北四鎮,劉澤清、劉良佐、高傑、黃得功。這些人,擁兵自重,只聽調不聽宣。要用他們,得有錢,有糧。
“錢……” 朱由檢摸了摸懷裏的布袋。
金銀已經不多了。
這一路花銷太大。雇船,買衣服,買藥,打點關卡……剩下的,只夠在南京租個小院,維持幾個月生計。
“得想辦法弄錢。” 他想。
正想着,外面突然傳來喧譁聲。
朱由檢立刻睜眼。
徐楓掀開布簾進來,臉色凝重。
“老爺,出事了。”
“什麼事?”
“有條船想進河灣,被漕幫的人攔住了。”徐楓說,“船上是官兵,說是要搜查逃犯。”
朱由檢心裏一沉。
“沖我們來的?”
他起身,走到透氣孔前,向外看去。
雨幕中,能看到河灣入口處,兩條船對峙着。
一條是漕幫的巡邏船,船頭站着幾個人,提着燈籠。另一條是官船,比漕幫的船大,船頭站着幾個穿蓑衣的官兵,手裏拿着刀。
雙方正在交涉。
聲音被雨聲掩蓋,聽不清說什麼。但能看到手勢很激烈,氣氛緊張。
“老爺,”徐楓說,“學生去打聽一下?”
“別去。”朱由檢說,“在這裏等着。”
他盯着外面。
對峙持續了大約一刻鍾。
最後,官船調頭離開了。
漕幫的船回到河灣,繼續巡邏。
朱由檢鬆了口氣。
“漕幫面子確實大。”
但這事,讓他心裏更加不安。
官兵敢來漕幫的地盤搜查,說明上面的壓力很大。馬士英……或者別的什麼人,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找到他。
“得加快速度了。” 他想。
不能再在船上耗着了。
“徐楓。”他轉身,“明天船進淮安港,我們下船。”
“下船?”徐楓一愣,“可是陳老大說,這船直接到淮安,不進城。我們要進城,得自己找船。”
“那就自己找。”朱由檢說,“淮安到南京,走陸路還是水路?”
“陸路快,但危險。水路慢,但安全。”
“走水路。”朱由檢說,“找條小船,直接去南京。”
“可是……”
“沒有可是。”朱由檢打斷他,“再在船上待下去,遲早被發現。”
徐楓不再多說,點頭:“學生明白了。”
深夜,雨停了。
河灣裏更安靜了。只有水聲,偶爾有船工的咳嗽聲。
朱由檢躺在隔間裏,還是睡不着。
周皇後在他身邊,呼吸均勻。她睡着了,但手還抓着他的衣袖。
他輕輕抽出袖子,給她蓋好薄被。
然後起身,出了隔間。
徐楓在艙口守着,見他出來,站起身。
“老爺,您怎麼不睡?”
“睡不着。”朱由檢走到透氣孔前,看着外面。
雨後的夜空,雲散了,露出幾顆星星。星光很淡,在漆黑的天幕上閃爍。河面上倒映着星光,碎碎的,像撒了一把銀子。
“徐楓。”
“學生在。”
“你說,朕能相信你嗎?”
這個問題很突然。
徐楓愣了一下,隨即跪下。
“學生以性命擔保,絕不辜負陛下信任。”
朱由檢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後,他扶起徐楓。
“好。”他說,“到了南京,朕給你一個前程。”
“學生不要前程。”徐楓說,“學生只願追隨陛下,重振大明。”
“話說得漂亮。” 朱由檢想。
但他願意信一次。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起來吧。”他說,“陪朕說說話。”
兩人在艙口坐下。
星光從透氣孔漏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徐楓,你家裏……還有什麼人?”
“家父早逝,家母還在通州老家。”徐楓說,“還有一個妹妹,嫁到了山東。”
“爲什麼不去投奔她們?”
徐楓沉默了片刻。
“學生……沒臉回去。”
“爲什麼?”
“家父臨終前,讓學生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徐楓的聲音很低,“但學生考了三次,都沒中。後來世道亂了,連考場都沒了。”
他頓了頓:“家母讓學生回鄉,找個營生,安穩度日。但學生……不甘心。”
“不甘心什麼?”
“不甘心就這麼平庸一輩子。”徐楓抬起頭,星光下,他的眼睛很亮,“學生讀聖賢書,學的是治國平天下。現在國將不國,天下大亂,學生怎能躲在家裏,苟且偷生?”
他說得很平靜,但每個字都很重。
朱由檢看着他,突然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不,是年輕時的朱由檢。
那個十七歲登基,立志要做中興之主的少年天子。
“也是不甘心。” 他想。
“只是他失敗了,你呢?”
他拍了拍徐楓的肩膀。
“你會有一番作爲的。”
徐楓低下頭:“謝陛下。”
兩人不再說話。
靜靜地看着星光。
不知過了多久,徐楓突然說:“陛下,您看那邊。”
朱由檢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河岸上,蘆葦叢裏,有一點火光。
很微弱,但在黑暗裏很明顯。
“是什麼?”
“不知道。”徐楓站起來,“學生去看看。”
“小心。”
徐楓點點頭,悄無聲息地出了底艙。
朱由檢等在艙口,心裏有些不安。
大約一炷香的時間,徐楓回來了。
臉色很奇怪。
“怎麼了?”
“陛下,”徐楓壓低聲音,“您猜學生看到了誰?”
“誰?”
“白天渡河的那隊人馬。”徐楓說,“他們也在河灣裏,在岸上扎營。”
朱由檢心裏一動。
“那輛馬車呢?”
“在營地中央,有人守着。”徐楓說,“學生靠近了些,聽到他們說話。”
“說什麼?”
“他們說……‘王爺受了風寒,得趕緊到南京’。”
“王爺……” 朱由檢皺眉,“哪位王爺?”
“學生沒聽清。”徐楓說,“但聽口音,像是山西那邊的。”
山西?
晉王?
朱由檢在記憶裏搜索。
晉王朱求桂,崇禎十七年太原城破時,好像……殉國了?
不對,聽說逃出來了。
“難道是晉王?” 他想。
如果是晉王,那就有意思了。
晉王是朱元璋第三子朱棡的後代,在宗室裏地位很高。他到了南京,對福王是個威脅。
“或許……可以合作。” 朱由檢想。
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
他現在身份還沒暴露,不能貿然接觸。
而且,晉王是敵是友,還不知道。
“先觀察。”他說,“不要打草驚蛇。”
“是。”
後半夜,朱由檢回到隔間。
周皇後醒了,正坐在那裏等他。
“老爺,您去哪了?”
“出去透透氣。”朱由檢在她身邊坐下,“吵醒你了?”
“沒有。”周皇後搖頭,“妾身本來也睡不着。”
她看着他,眼神裏有擔憂。
“老爺,您說……我們真的能到南京嗎?”
“能。”朱由檢握住她的手,“一定能。”
他說得很堅定。
但其實心裏也沒底。
前路漫漫,危機四伏。
但他必須堅定。
因爲他是皇帝。
是這三個人的主心骨。
他不能倒。
“睡吧。”他說,“明天還要趕路。”
“嗯。”
周皇後躺下,閉上眼睛。
朱由檢也躺下,看着她安靜的睡顏。
“不管前路多難,” 他在心裏想,“朕都會保護好你。”
“保護好所有人。”
夜深了。
河灣裏,萬籟俱寂。
只有星光,靜靜灑落。
灑在船上,灑在河面,灑在蘆葦叢中那個神秘的營地上。
新的一天,即將到來。
新的挑戰,也在前方等待。
但此刻,一切都很安靜。
安靜得像暴風雨前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