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典的木牌如同一個沉默的守衛，立在村落中央。日子仿佛恢復了表面的平靜，但一種無形的張力在空氣中彌漫。每個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觀察，試探着這新規矩的邊界。
規則的第一次真正考驗，來得比預想的更快，而且再次與石魯有關。
爲了增強防御，鐵頭帶着他的小班子日夜不停地修復、改造從黑狼部繳獲的武器。箭頭是消耗品，也是稀缺資源。凌薇建議將損壞的箭頭回收，重新熔煉鍛造。這項工作被記錄爲高“工分”，吸引了幾個手腳麻利的年輕人參與。
這天下午，一個負責清理破損箭矢的歸附戰士，發現少了一小捆品相較好的鐵箭簇。他記得清楚，那捆箭簇是他從一堆廢箭裏仔細分揀出來的，準備交給鐵頭回爐。他不敢聲張，偷偷告訴了阿木爾。
阿木爾眉頭緊鎖。私藏武器配件，在新規則裏明確屬於“偷竊公共財物”。他立刻找到石猛和林嫂。三人一合計，決定暗中查訪。事情並不復雜，很快就有人看見，石魯昨天傍晚在冶鑄棚附近轉悠過，離開時懷裏似乎揣着東西。
石猛的心沉了下去。他帶着阿木爾和林嫂，直接去了石魯的家。石魯正坐在門口，就着微弱的天光，小心翼翼地用石頭打磨着幾枚閃亮的鐵箭簇，嘴裏還哼着不成調的小曲。看到石猛三人面色凝重地走來，他愣了一下，隨即下意識地想將箭簇藏到身後。
“石魯叔，”石猛的聲音幹澀，“這東西，哪來的？”
石魯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隨即梗着脖子道：“我……我撿的！就在那邊雪地裏！”他指向一個隨意的方向。
“這批箭簇是統一從戰場回收，直接送到冶鑄棚的，不可能掉在雪地裏。”鐵頭從石猛身後站出來，甕聲甕氣地證實。
石魯的臉漲紅了，猛地站起來：“是！是我拿了！怎麼了？幾根破箭簇而已！老子以前獵到的熊，大半都分給了全村！拿幾根箭簇怎麼了？難道現在這點東西，比老子過去的情分還重要？”他揮舞着粗糙的大手，情緒激動。
周圍已經悄悄圍攏了一些村民，屏息看着。這是新規則立下後，第一次直面挑戰，挑戰者還是頗有威望的石魯。
林嫂上前一步，語氣盡量溫和：“石魯叔，規矩立下了，就是讓大家一起守的。您要是需要箭簇，可以去申請，根據您的狩獵貢獻，裁決小組會考慮分配的。這樣私下拿，壞了規矩，以後別人都這麼學，不就亂套了嗎？”
“申請？裁決小組？”石魯嗤笑一聲，帶着嘲諷，“老子打獵的時候，你們還在玩泥巴！現在倒要來裁決我了？”
場面僵持不下。所有人都看着石猛，看他如何處置。
石猛臉色鐵青，拳頭緊了又鬆。於私，石魯是他長輩，曾教過他狩獵技巧；於公，他身爲衛戍負責人和未來的裁決小組成員，必須維護規則的權威。
就在這時，凌薇的聲音再次從人群外圍響起，依舊平靜，卻帶着穿透紛擾的清晰：“石魯前輩，您說的情分，大家都記得。沒有您這樣的老獵手，石坎村可能早就消失在某個寒冬了。”
石魯聽到這裏，臉色稍緩。
凌薇話鋒卻一轉：“但情分，是過去。規則，守護的是現在和未來。您今天可以爲‘情分’拿幾枚箭簇，明天別人也可以爲‘苦勞’多占一份口糧，後天可能就有人覺得‘功勞大’可以無視他人的生命。若人人如此，我們剛剛立起的規矩，頃刻間就會土崩瓦解。到時候，我們靠什麼凝聚在一起？靠隨時可能變化、無法衡量的‘情分’嗎？”
她走到那塊寫着規則的本牌前，手指輕輕拂過上面的字跡：“規則一旦立下，便不問身份，只論對錯。今天若是石猛犯了，同樣要受罰。因爲這規則保護的，不僅僅是集體，也包括您——當您年老體衰，無法狩獵時，規則會保證您依然能分到賴以活命的食物，而不會因爲‘失去了價值’就被拋棄。”
石魯渾身一震，臉上的怒色漸漸被一種茫然和震動所取代。他從未想過那麼遠。凌薇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鑿子，敲碎了他固守的某些東西。
凌薇看向石猛，微微點頭。
石猛深吸一口氣，沉聲宣布：“石魯，私拿公共財物，違反規則。按規，需服勞役三日，並扣除相應工分，補償鐵頭小組。你……可有異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石魯身上。
石魯低着頭，看着手裏那幾枚被他磨得發亮的箭簇，又抬頭看了看周圍熟悉的、陌生的面孔，最後目光落在凌薇那平靜卻堅定的臉上，落在木牌上那冰冷的“驅逐”二字上。
他沉默了許久，仿佛過了一輩子那麼長。然後，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將手中的箭簇遞給了鐵頭。
“我……認罰。”這三個字，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他佝僂着背，不再看任何人，默默地朝着分配給懲罰勞役的——清理村外積雪最沉重的區域走去。
人群中發出一陣輕微的、如釋重負的嘆息。沒有人嘲笑，反而多了一絲敬畏。對規則的敬畏。
阿木爾看着石魯的背影，又看了看凌薇，心中波瀾起伏。他徹底明白了，凌薇要建立的，是一個何等不同的世界。在這裏，或許武力依然重要，但它必須被關在規則的籠子裏。
凌薇看着石魯遠去的背影，心中並無喜悅。她知道，折斷一棵老樹的枝幹容易，但要改變它生長的方向，卻需要更多的陽光、雨露和時間。
但無論如何，鐵律下的第一案，塵埃落定。
規則的權威，用一次不徇私情的懲罰，第一次真正地，立在了所有人的心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