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番話,既點明了劉翠花是受害者:臉皮薄、經不起戲弄,又把過錯歸給了那些開惡意玩笑的人(渾話),同時還巧妙地把自己的位置放低:我這糙漢子,最後更是抬高了這幾位婦人:有威望,請她們主持公道。
車上頓時安靜了一下。
幾位婦人面面相覷,臉上都有些訕訕的。
她們原本只是習慣性地嚼舌根、看熱鬧,被周燃這麼不卑不亢、條理清晰的一說,反倒顯得自己有些無理取鬧、爲老不尊了。
快嘴嬸子最先反應過來,連忙打着哈哈圓場:“哎呦,大牛你這麼一說……也是這個理兒!村裏人就是嘴碎,愛開玩笑,沒壞心眼的!行,嬸子知道了,以後咱們都不說了,不說了!”
“對對對,”藍布褂子嬸子也趕緊附和,“小姑娘家家的,是不該老拿人家開玩笑。大牛你這孩子,平時悶聲不響的,沒想到心裏還挺明白。”
話題就這樣被周燃成功地引開並平息了。
驢車上又恢復了之前的閒聊,但再沒人提劉翠花和周燃的茬。
周燃重新低下頭,靠在晃動的車廂上,閉目養神,心裏卻鬆了口氣。
驢車晃晃悠悠,載着心思各異的乘客,朝着永昌縣鎮的方向行去。
驢車在永昌縣鎮口停下,周燃告別了李伯,拄着棍子,隨着人流走進了漸漸喧囂起來的街道。
清晨的寒氣還未散盡,他先拐進了街角一家冒着騰騰熱氣的羊肉湯鋪子。
“掌櫃的,一碗羊湯,兩個燒餅。”他找了張靠牆的桌子坐下,粗聲喊道。
“好嘞!客官稍等!”夥計麻利地應着,很快端上來一大碗奶白色、撒着蔥花芫荽的濃湯,和兩個烤得焦黃的燒餅。
熱湯下肚,一股暖意瞬間從腸胃蔓延至四肢百骸,驅散了清晨趕路的寒氣。
周燃慢慢吃着,感受着這難得的、屬於他自己的寧靜時刻。
填飽了肚子,身上也暖和了,他這才不緊不慢地朝着“墨香書肆”走去。
書肆剛開門不久,掌櫃王吉安正拿着雞毛撣子清掃書架上的浮塵。
見周燃這個黝黑壯漢又來了,他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放下撣子,臉上堆起生意人的笑容:
“喲,這位小哥,可是你家公子又有吩咐?”他記得周燃上次是替“他家公子”來問稿酬的。
周燃點點頭,從懷裏取出那個小心包裹着的、厚厚的布包,放在櫃台上,一層層打開,露出裏面五沓整理好的草紙。
“王掌櫃,我家公子寫了幾個故事的開頭,讓我送來給您過過目。”
王吉安看到這五份整齊的書稿,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他看着那五份墨跡猶新、題材迥異卻本本精彩的書稿,激動得手指都有些發顫。
他強壓下心中的狂喜,對周燃做了個“請”的手勢,語氣比剛才更加客氣:
“小哥,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還請移步後廳,我們細細商議,王某也好將稿酬與你結算清楚。”
說完,他朝前堂喊了一聲:“阿福,出來照看一下鋪面!”一個十幾歲的小夥計應聲跑了出來。
王吉安則親自引着周燃,穿過一道布簾,來到了書肆後方一間小小的茶室。
茶室布置得頗爲雅致,與外面店鋪的市井氣截然不同。
王吉安請周燃在一張榆木茶桌旁坐下,親手沏了兩杯清茶。
他迫不及待地拿起最上面一沓,封面上寫着《金瓶梅》,作者“臨安笑笑生”。
他快速翻閱了幾頁,眼神從好奇逐漸變爲驚訝,手指捻着紙張的速度越來越慢,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
“這……這寫的是市井人家?西門慶……潘金蓮……”他喃喃自語,目光灼灼,“好!好一個世情寫照!筆力老辣,人情練達!”
他放下《金瓶梅》,又拿起《聊齋志異》,看到那些狐鬼仙怪的故事,更是拍案叫絕:“奇思妙想!意境幽遠!令人拍案!”
接着是《我的野蠻妻主》,他初看時眉頭大皺,但讀了幾行後,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嘖嘖稱奇:“這……這真是聞所未聞!女子爲尊?大膽!太大膽了!可是……卻莫名地引人往下看!”
《仙劍奇俠傳》的仙俠世界和宿命感讓他沉醉,《水滸傳》的草莽英雄和逼上梁山的悲壯又讓他熱血沸騰。
王吉安一口氣將五本書稿的開頭大致瀏覽了一遍,抬起頭時,臉上已滿是激動和難以置信的神色。
他一把抓住周燃的胳膊,聲音都有些發顫:
“小哥!你家公子……真乃神人也!奇才!大才啊!”他揮舞着手中的稿紙,“這五本書,題材各異,風格迥然,卻本本精彩,章章勾人!王某經營書肆二十餘載,從未見過一人能同時駕馭如此多題材,且寫得如此……如此引人入勝!敢問……敢問你家公子究竟是何方高人?尊姓大名?可否引薦一二?”
周燃早就料到王吉安會有此一問,他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臂,臉上依舊保持着憨厚和恭敬,語氣平穩地回答道:“王掌櫃過獎了。我家公子性情淡泊,不喜張揚,特意囑咐小的,莫要透露他的名諱。公子只道,若是故事還能入得了掌櫃的眼,便按上次談好的價錢結算便是。若是掌櫃覺得不妥,小的便將書稿帶回。”
王吉安一聽,連忙將書稿緊緊抱在懷裏,仿佛怕周燃搶回去似的,連聲道:“妥當!萬分妥當!這等佳作,豈有退回之理!”他精明的眼睛轉了轉,又試探着問,“那……公子可曾說過,後續稿子何時能送來?王某實在是心癢難耐啊!”
周燃心中暗笑,面上卻爲難道:“這個……公子寫作,全憑興致,興之所至,下筆千言;若無興致,數月不動筆也是有的。小的也不敢催促。不過公子既然開了頭,想必會有後續。一有稿子,小的定當第一時間送來。”
王吉安雖然有些失望不能立刻見到後續,但能得到這五本奇書的開頭,已是大喜過望。
他生怕惹惱了這位神秘的“公子”,不敢再強求,連忙點頭:“理解,理解!文人雅士,自有風骨。還請小哥回去轉告公子,王某對他的才華佩服得五體投地!書稿一定妥善安排刊印!稿酬就按上次說的,一字不改!”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若是……若是公子日後還有其他大作,無論如何,請務必先考慮我們墨香書肆!”
“掌櫃的放心,小的一定把話帶到。”周燃拱手應承。
他對手中的佳作愛不釋手,不停摩挲着手中那沓《金瓶梅》的稿紙,感受着紙張的質地,忽然像是發現了什麼,用手指捻了捻紙邊,抬眼看向周燃,臉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笑道:
“小哥,恕王某直言……觀這稿紙,粗糙泛黃,乃是坊間最次的草紙。筆墨亦是尋常劣品。看來……貴府上近來,怕是有些拮據?”
他話說得委婉,但意思很明顯——你家公子有點窮啊。
周燃心中一動,面上卻適時地露出一絲窘迫和苦澀,他搓了搓那雙布滿老繭的大手,嘆了口氣,聲音低沉:
“王掌櫃好眼力……不瞞您說,家中確是家道中落,遭遇了些變故。如今……唉,府中仆役散盡,也就只剩下我這一個粗笨的下人,還跟着公子勉強支撐門面了。”
他這話半真半假,既解釋了紙張低劣的原因,也坐實了“仆從”的身份。
一個身高八尺、皮膚黝黑的糙漢,在自己面前露出這般“淒慘”模樣,說着“家道中落”、“勉強支撐”的話,這場面着實有些違和。
王吉安聽得眼角微微抽動,心裏嘀咕:這慘賣得……也太實在了點。
但他精於人情世故,自然不會點破,反而順着話頭,露出同情的神色:
“原來如此……真是世事難料。不過,貴公子雖身處逆境,卻仍有如此錦繡才思,實在令人敬佩!日後定然有重振門庭之日!”
他端起茶杯,敬了周燃一下,算是揭過這個話題。
兩人又商定了後續交稿的一些細節,主要是王吉安反復叮囑“一有稿子務必立刻送來”。
聽到周燃再三保證,王吉安這才心滿意足。
王吉安畢竟是生意人,激動歸激動,該有的規矩卻絲毫不亂。
他壓下心中的狂喜,對周燃正色道:“小哥,貴府公子大作,王某嘆爲觀止,絕無退還之理!稿酬就按先前議定的,千字一貫,過萬部分每千字加二百文,絕無二話!”
他一邊說着,一邊從茶桌抽屜裏取出早已備好的文房四寶——這次是質地尚可的宣紙和一支狼毫小楷筆。
他研墨鋪紙,動作熟練地開始書寫。
“不過,小哥,咱們這買賣不是一錘子買賣,貴公子後續還有大作,咱們得立個規矩,白紙黑字,雙方都安心。”
王吉安一邊運筆如飛,一邊解釋道,“這是一式兩份的收據和約書,寫明今日收稿五部,分別爲《金瓶梅》、《聊齋志異》、《我的野蠻妻主》、《仙劍奇俠傳》、《水滸傳》,作者皆爲‘臨安笑笑生’,並寫明已付清前三回稿酬,共計白銀十三兩七錢。後續稿酬亦按此例結算。”
很快,兩份內容相同的文書便寫好了。
王吉安吹幹墨跡,又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巧的牛角印章,蘸了印泥,在兩份文書的落款處鄭重地蓋上了“墨香書肆王吉安印”的朱紅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