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一晚過後,陳默的生活被劈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半。
白天,他是南城海鮮批發市場裏的一道傳說。
那股濃烈到化不開的魚腥和血腥氣,像一層無形的盔甲,從清晨五點就將他緊緊包裹。
他站在“老王海鮮”的攤位後,圍着那件沾滿污漬的黑色防水圍裙,腳踩高筒雨靴,整個人都浸潤在一種生猛而粗糲的氣息裏。
他的世界,是案板上鮮活蹦跳的生命,和手中那把永遠泛着冷光的剔骨刀。
夜晚,他是壹號公館裏一尊沉默的雕像。
KTV裏那股由高級香水、昂貴洋酒和尼古丁混合而成的、甜膩又迷亂的空氣,將他白天的味道徹底覆蓋。
他穿着剪裁合身的黑色制服,穿梭在光怪陸離的鐳射燈光和震耳欲聾的音樂裏。
他的世界,是包房裏推杯換盞的客人,是葉晴眼角眉梢的指令,是那些女人或好奇或玩味的目光。
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像兩頭猛獸,瘋狂撕扯着他的精力。
每天凌晨兩三點,他拖着灌了鉛一樣的身體回到那間七平米的出租屋,幾乎是沾到枕頭就能睡着。
夢裏,一邊是魚鱗飛濺的銀光,一邊是KTV裏旋轉的彩燈,交織成一片混亂的光影。
辛苦是刻在骨子裏的,但回報也同樣直接。
他的帆布包裏,那個用來裝錢的夾層,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豐厚起來。
老王給他漲了工資,從一天十五,加到了二十塊。
而在壹號公館,雖然他依舊像個木頭人,不怎麼會說話,但光是每晚跟着葉晴,偶爾從那些喝高興了的老板手裏接過的小費,常常能超過一百塊。
兩份收入加起來,一個月將近一千塊。
在這個出租車起步價才五塊錢的年代,這是一筆足以讓任何一個初來乍到的務工者眼紅的巨款。
錢,給了他在這個陌生城市立足的底氣。
這天清晨,陳默剛到市場,就看到老王一臉喜色地站在攤位前搓着手,那張胖臉上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阿默,來了!”
“今天有個大活兒!”
他壓低了聲音,像是在分享什麼驚天秘密,從兜裏掏出一根皺巴巴的紅塔山遞過去。
陳默擺了擺手,他從不抽煙。
老王也不介意,自己點上,美滋滋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煙霧都帶着得意的味道:
“城東那家新開的‘粵海樓’,知道吧?三星級的大酒店!他們的采購經理剛才打電話來,點名要我們家的魚!”
老王說到這裏,挺了挺他那碩大的啤酒肚,臉上滿是驕傲:
“關鍵是,人家指名道姓,說八十條桂花魚,必須是你來處理!說你殺出來的魚,是整個市場最幹淨的,後廚拿過去省大事了!”
八十條魚。
一條一斤半左右,八十條就是一百二十斤。
這已經不是普通的零售,而是真正的大單了。
陳默只是點了點頭,表情沒什麼變化。
他走到水槽邊,開始慢條斯理地沖洗雙手,然後穿上圍裙,戴上套袖,動作一絲不苟,像是在進行某種莊嚴的儀式。
最後,他從自己的布包裏,取出了那把剔骨刀。
當那柄狹長的、泛着冷光的刀出現在他手裏時,周圍幾個偷瞄的攤主都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魚呢?”陳默問。
“馬上到!馬上到!”
老王掐了煙,屁顛屁顛地跑到市場門口去接貨。
很快,三大筐活蹦亂跳的桂花魚被抬了過來,倒進攤位的大水箱裏,瞬間攪得水花四濺。
陳默沒有多餘的廢話。
他從水箱裏撈出第一條魚,左手拇指和食指精準地卡住魚鰓後的凹陷處,那條還在拼命掙扎的魚瞬間僵住。
然後,他的右手化作了一道殘影。
從早上七點開始,這道殘影就沒有停歇過。
陳默成了一台不知疲倦、精密到了極點的機器。
撈魚、控魚、刀尖刺腦、刮鱗、開膛、去鰓、剔骨、碼放。
每一個動作都像是用尺子量過,分毫不差,流暢得仿佛演練了千百遍。
“唰唰唰唰——”
那聲音密集而清脆,連貫得像撕開一卷上好的綢緞。
銀白色的魚鱗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着,雪片般飛濺,精準地落入指定的桶裏,案板上幹淨得令人發指。
刀光閃爍,一片片帶着魚皮、薄如蟬翼的魚肉被完整地片下,整整齊齊地碼放在鋪着冰塊的泡沫箱裏,像是精致的藝術品。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案板前的魚骨架越堆越高,而旁邊的泡沫箱也一層層被填滿。
陳默的額角沁出了細密的汗珠,順着他冷硬的臉部輪廓滑下,滴落在防水圍裙上。
他光着膀子,只穿着圍裙,上半身緊實的肌肉隨着手臂的動作,呈現出一種充滿力量感的美。
太陽越升越高,市場的喧囂也達到了頂點。
老王攤位前的景象,成了今天整個海鮮市場最引人矚目的一道風景。
起初只是鄰近的幾個攤主過來看熱鬧,後來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幾乎半個市場的閒人都圍了過來。
他們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眼神裏充滿了震撼和敬畏。
他們看的不是殺魚。
他們看的是一門手藝,一門被這個年輕人演繹到極致的、近乎於“道”的手藝。
“我操,這小子是魔鬼吧?兩個小時了,動作一點沒慢下來!”
“你看他那眼神,就跟沒看到我們一樣,眼睛裏只有那條魚和那把刀。”
“這哪裏是殺魚,這他媽是解剖……”
中午十一點,太陽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
陳默的嘴唇有些幹裂,但他手上的動作依舊穩定如初,仿佛焊死在了那個頻率上。
老王看着都覺得心疼。
他自己抽了半包煙,在旁邊轉悠了十幾圈,終於忍不住了。
“阿默,歇會兒!歇會兒再幹!不着急!”
他把一瓶冰鎮的健力寶擰開,遞到陳蒙面前
“先喝口水,再這麼下去鐵打的人也受不了!”
陳默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
他抬起頭,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裏,布滿了細密的紅血絲,但眼神依舊專注得嚇人,像一頭鎖定了獵物的野狼。
他搖了搖頭,聲音有些沙啞:“沒事。”
說完,他低下頭撈起了下一條魚。
老王拿着健力寶,手懸在半空,看着他那副不要命的架勢,又是心疼又是無奈,最後只能嘆了口長氣。
就在這時,一個穿着跨欄背心、身材精瘦的年輕人從人群裏擠了進來。
他約莫二十四五歲,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理着個板寸,臉上掛着一副憨厚又自來熟的笑容。
“哥們,牛逼啊!”
他走到攤位前,沒有管老王,而是直接將手裏一瓶還冒着涼氣的礦泉水遞向陳默。
“喏,喝這個,解渴。”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別硬撐着,活是幹不完的,身體是自己的。”
這突如其來地示好,讓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陳默手上的動作終於停了下來。
他抬起頭,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眼前的年輕人。
那年輕人被他看得心裏一突,但還是硬撐着笑臉,把水又往前遞了遞。
“我叫張龍,攤位就在你斜對面,賣花蛤蟶子的那個。”
他指了指不遠處的方向,語氣十分誠懇
“以後都是街坊,多關照啊。”
陳默看了他幾秒,然後默默地放下了手裏的刀。
他接過那瓶水,擰開蓋子,仰頭“咕咚咕咚”地灌下去了大半瓶。
冰涼的液體順着喉嚨流下,澆滅了胸腔裏那股火燒火燎的燥熱。
“謝了。”他放下水瓶,吐出兩個字。
“嗨,客氣啥!”張龍見他接了水,頓時更高興了,自來熟地就靠在了攤位上,開始滔滔不絕。
“陳哥,你這手藝絕了!我在這市場裏混了二十多年,從沒見過你這麼殺魚的。真的,不騙你。”
“你剛來南城吧?我跟你說,這地方水深着呢!就咱們這市場,看着就是賣魚賣蝦的,其實門道多着呢。”
“你看東頭那個賣龍蝦的胖子,那是咱們這兒市場管理員的小舅子,沒人敢惹。還有西邊那個……”
張龍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把市場裏七七八八的關系和勢力,竹筒倒豆子一樣全說了出來。
陳默沒有打斷他,他一邊聽,一邊拿起刀,重新開始處理剩下的魚。
他的動作依舊飛快,但耳朵卻豎着,將張龍說的每一個名字,每一層關系,都牢牢地記在了心裏。
陽光下,汗水順着他緊實的肌肉線條滑落,剔骨刀的寒光與魚鱗的銀光交相輝映。
這個沉默的年輕人,像一塊巨大的海綿,在喧囂的市井之中,無聲地吸收着生存所需的一切信息。